100%

  ●清先正事略選卷四

  沈光文(附張士■〈木郁〉)

  徐枋(附戴易、巢鳴盛、沈醫生)

  沈壽民

  汪渢

  郭都賢(附陶汝鼐、郭金臺)

  何宏仁

  李天植(附鄭嬰垣、劉永錫、陸元泓)

  邵以貫(附張廷賓)

  余增遠(附周齊會)

  惲日初(附子壽平)

  祁班孫(附魏耕)

  陸宇■〈火鼎〉

  周元懋

  傅山

  張怡

  李灌(附甯浤)

  夏汝弼(附郭履躚)

  唐訪(附瞿龍躍)

  張蓋(附申涵光、殷岳)

  李世熊

  董說

  芮城(附湯泰亨、戴笠、徐白)

  李魁春

  陳南箕(附弟覯)

  鄧大臨

  張若化(附弟若仲)

  夏道一(附李孔昭、張翼星、杜越)

  杜濬(附弟芥)

  王大經

  吳光

  陳五簋(附朱之宣、李嘗之)

  八大山人

  一壺先生

  ·沈光文(附張士■〈木郁〉)

  烏虖!滄桑改革之際,貞臣遺老□託而逃者眾矣,而蹤跡莫奇於四明沈先生。

  先生名光文,字文開、一宇斯菴;鄞人也。少以明經貢太學。乙酉,豫於畫江之師,授太常博士。丙戌,浮海至長垣,再豫琅江諸軍務;晉工部郎。戊子,閩師潰而北,扈從不及。聞粵中方建號,乃走肇慶;累遷太僕卿。□□□□陽,航海至金門。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,密遣使以書幣招之;先生焚其書、返其幣。時粵事不可支,先生遂留閩思□□□泉州之海口,浮家泛宅;忽颶風大作,舟人失維,飄泊至臺灣。時鄭成功尚未至,臺灣為荷蘭所佔據;先生從之,受一釐以居,極旅人之困,勿卹也。遂與中土音耗絕,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。

  辛丑,成功克臺灣,知先生在,大喜;以客禮見。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臺,亦以得見先生為喜,握手相勞苦。成功令麾下致餼,且以田宅贍之。亡何,成功卒,子錦嗣,頗改父之臣與政,軍亦日削;先生作賦有所諷。或讒之,幾至不測;乃變服為浮屠,逃入臺之北鄙,結茅羅漢門山中以居。或以好言解之於錦,得免。山旁有伽溜灣者,番社也;先生於其間教授生徒。不足,則濟以醫;歎曰:『吾廿載飄零絕島,棄墳墓不顧者,不過欲完髮以見先皇帝於地下耳;而卒不克,命夫』!已而錦卒,諸鄭復禮先生如故。

  癸丑,王師下臺灣;諸遺臣皆物故,先生亦老矣。閩督姚啟聖一招之,先生辭;姚公貽書問訊曰:『管寧無恙』?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。會姚公卒,不果。而諸羅令季麒光,賢者也;為粟肉之繼,旬日一候門下。時耆宿已盡,而寓公漸集;乃與宛陵韓文奇、關中趙行可、無錫華衰、鄭廷桂、榕城林奕丹、山陽宗城、螺陽王際慧等結詩社,所稱「福臺新詠」者也。尋卒於諸羅,葬焉。後人遂居臺,蕃衍成族。

  先生居臺三十餘年,目見鄭氏三世盛衰。前此諸公述作多佚於兵燹,惟先生得保天年於承平後,海東文獻推為初祖。所著「花木雜記」、「臺灣賦」、「東海賦」、「檨賦」、「桐花賦」、「古今體詩」,志臺灣者皆取資焉。邑子全謝山嘗令遊臺者訪先生文集,竟得之以歸;凡十卷,錄入「甬上耆舊詩」。烏虖!先生依依故園,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;然以子英之才,豈無述作,卒委棄於絕域,識者惜焉。先生靈光巋然,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臺人破荒,亦少慰虞淵之恨矣。

  同時有張先生士■〈木郁〉者,惠安人;崇禎癸酉副榜。明亡,遯跡臺灣,居東安坊。杜門不出,日以書史自娛。闢榖三年,惟食茶果。壽至九十九,乃終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徐枋(附戴易、巢鳴盛、沈醫生)

  先生姓徐氏,名枋,字昭法,江蘇長洲人;俟齋,其別字也。

  父忠節公汧,崇禎戊辰進士;官諭德。南都立,遷少詹事。屢疏詆馬、阮,為所齕;乞病歸。乙酉六月,蘇州破,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(事具「明史」)。

  先生弱冠,舉崇禎壬午鄉試。忠節公將殉國,先生號泣欲從死;忠節曰:『吾不可以不死,若長為農夫以沒世可也』。自是,隱居終其身,足不入城市。初避地汾湖,已遷蘆區、遷金墅,往來靈巖、支硎間;終於澗上草堂。地當天平山麓,後人就草堂立祠祀焉。

 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、嘉興巢鳴盛,稱海內三遺民。性峻潔,鍵戶不與人接。書法孫過庭,晝宗巨然,間法倪、黃;自署秦餘山人。海內得其遺墨,爭寶之。蔡制軍毓榮慕其名,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;卻之。湯文正撫吳,屏騶從、徒步造門者再,卒不見;嘆息而返。所往來,惟壽民及萊陽姜實節、崑山朱用純、同里楊旡咎、山陰載易、寧都魏禧、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岳僧洪儲數人而已。黃岡杜濬於並世人獨重先生及壽民,自愧不如。先生耐寒饑,不納人一絲一粟;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:『此世外清淨食也』。嘗絕糧數日,黃九煙造之,出畫箑俾鬻於市,無售者;比曰:『此黃九煙詩畫也』。乃得銀數錢歸。而先生及九煙皆怒,以為洩九煙名,趣返其值。先生豢一驢甚馴,通人意;日用間有所需,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於驢背,驅之;驢獨行及城闉而止,不闌出一步。見者爭趣之,曰:『高士驢至矣』!亟取卷,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,備而納諸簏;以為常。

  康熙三十三年卒,年七十有三;遺命不受吊。商邱宋犖時撫吳,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憾。所著「居易堂集」二十卷,文辭健拔,意在扶植世教,無一諛墓酬應之作。又有「二十一史文彙」、「通鑑記事類聚」、「讀史稗語」、「讀史雜鈔」、「建元同文錄」、「管見」等書。子文止、文行,有父風;早卒。

  戴易字南山,山陰人;少從劉念臺先生學。遊〔吳〕門年七十餘矣,與先生一見,相得稱老友。先生歾,僅一孫,饘粥不繼,謀葬諸祖瑩不獲。南枝曰:『吾特為俟齋任此事』。相度經年,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;謂潘耒曰:『地在梅花深處,與高士宜』。第索直三十金,耒先以十金成券。會有黃山之遊,南枝募於人,無應者;乃矢願賣字以給之。南枝故善八分書,非其人不可得;至是榜於門,每幅一錢,貲遂集。又相旁地,並賣之耳。南枝貧無隔宿炊,冬月常衣綌;其貿字也,銖積寸絫,不妄費一錢。一蒼頭饑不能忍,輒逃去;己則寄食僧舍中,語及徐先生,必流涕云。

  巢鳴盛字端明,號崆峒。幼孤,事母至孝。祟禎丙子,舉於鄉。甲申明亡,母亦歾;即築室於墓,顏其草堂曰「永思」、閣曰「止閣」,而自號止園。三十七年,跬步不離墓次。康熙十九年卒,年七十;俟齋為定私謚曰「貞孝先生」。

  洪儲字退翁,興化李氏子。出家,住靈巖最久。南都覆,吳、越興義旅,退公實左右之。辛卯被逮,諸義士爭救之,久而免;好事如故。或戒之;曰:『憂患得其宜,湯火亦樂國也』。俟齋先生曰:『每歲三月十九日,退翁必素服焚香,北向揮涕拜;二十八年如一日耳』。

 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,其最曰正志,故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也。初入山,執爨事;退公一見,輒知為非常人。其次曰宣城沈麟生,故監司壽獄子。壽獄死國事,麟生抱王裒之痛,遂祝髮事退公。後居姚江,名大瓠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沈壽民

  耕巖姓沈氏,諱壽民,字眉生;世為宣城人。性孤峭,不妄言笑。為文好深湛之思;江右艾千子至宛陵,盛稱之。一時聲華之盛,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;二張謂天如、受先,二沈謂崑銅及先生,不以名位為甲乙也。

  明崇禎丙子,詔行保舉法;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詔。時流寇躪中原,特起楊嗣昌於苫塊,倚以辦賊;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,逍遙司馬堂。先生伏闕上疏,謂『綱常正而後可以正世風;金革奪情,乃陋儒之曲說。即嗣昌迫於君命,亦應躬歷戎行,枕戈衽甲。而乃支吾旦夕,安坐京師,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;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?有授柄於賊而能攝賊者乎?將來釀禍誤國,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』!疏為通政所格;再上,留中不報。黃忠端公道周嘆曰:『此何等事,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!吾輩愧死矣』!於是臺臣何楷、錢增、林闌友、詞臣劉同升、趙士春相繼劾嗣昌,最後忠端有廷辯之事;皆先生發其端也。先生上書報罷,遂棄經生業;與周鹿鏕掩關求王佐之學,所從遊者數百人。

  無何,而黨禍作。阮大鋮者,魏閹義兒也,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,冀復起;先生於劾嗣昌疏中及之。於是顧杲、吳應箕等推先生之意,作「留都防亂揭」以攻之;大鋮恨甚。及得志,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,而以先生為首;先生變姓名,入金華山中。

  南都亡,遂匿跡深山,採藜藿以自食。有知而餉之者,皆峻卻;曰:『士不窮,無以見義;不奇窮,無以明操』。郡守朱元錫致十金,辭不獲;庋置壁中三年,未嘗一發視也。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;既入相府,特疏薦之,遣使寓書;先生不發函,對使焚之。溧陽意猶未已,先生遺書曰:『龔勝、謝枋得,智非不若皋羽、所南也;而卒殞軀者,由多此物色耳。今之薦僕者,直欲死僕耳』。溧陽歎息,止。自是避人愈堅,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。當事或邀之;及半道,望望然去。康熙乙卯五月卒,年六十九。疾革,命門人劉堯枝、施閏章載筆曰:『以此心還天地,此身還父母,此學還孔、孟」。語畢而瞑。

  生平重然諾。友人周梅骨死海外,子幼;先生渡海葬之。鹿溪之沒也,藐孤為逋負所逼;先生鬻田以償,始有完卵。與黃梨洲交最篤,別四十餘年矣,臨沒為書永訣,去易簀十有三日耳。「遺集」若干卷、「閑道錄」若干卷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汪渢

  汪先生諱渢,字魏美;浙江錢塘人。少孤貧,力學。與人落落寡諧,人號曰「汪冷」。

  舉崇禎己卯鄉試,與同縣陸公培齊名。太守錢君以女妻之;初,盛飾入門,先生誡之,乃屏侍婢,以疏布躬操作。明亡,遂棄科舉。姻黨欲強之試禮部,出千金視其妻,俾勸駕;其妻曰:『吾夫子不可勸,吾亦不屑此金也』!嗣因兵亂,奉母入天臺。海上師起,群盜滿山谷;始反錢塘。僑寓北郭外,室如懸磬,處之晏如。

  當是時,湖上有三高士之目,先生其一也;當事皆重之。監司盧高尤下士;一日遇先生於僧舍,問汪孝廉何在?先生曰應:『適在此,今已去矣』!盧悵然;不知應者,即先生也。盧嘗遣人通慇勤於三高士,約置酒湖船,以世外禮相見。其二人幅巾抗禮,盧相得甚歡;惟先生不至為恨事。已知其在孤山,放船就之;終排牆遁去。先生不入城市,有司或以俸金為壽;不得卻,埋之。裏貴人請墓銘,饋白金;拒勿納。始居孤山,遷大慈庵、又遷寶名院;匡床布被外,殘書數卷。鍵戶出,或返、或不返,莫可蹤跡。遇好友,飲酒一斗不醉;氣象瀟灑,塵事了不關懷。然夜觀乾象、晝習壬遁,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。康熙丁酉,黃先生梨洲遇之於孤山,頗講龍溪調息法;各賦詩三章。明年,同至葛仙祠。又明年,笑魯庵中,坐月至三更。是夜寒甚,庵中止布被一,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,得少暖氣。明日,梨洲入雲居訪仁庵,先生矢不入城,至清波門別去。魏叔子自江西來訪,先生謝勿見;叔子留書曰:『魏美足下:吾寧郡魏禧也,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。足下以尋常遊客拒之,則可謂失人』。先生省書大驚,一見若平生歡;臨別,執手泣下。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,叔子曰:『君事愚庵謹,豈有意為其弟子耶』?先生曰:『吾甚敬愚庵。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,此吾所以不肯也』。

  乙巳七月三十日,終於寶石僧舍;年四十有八。臨歾,舉書卷焚之,詩文無一存者。起視日影,曰:『可矣』!書五言詩一章,投筆就寢而逝。詩曰:『大化無停晷,道術久殊轍。住世守頑形,問途猶未徹。至人本神運,可會不可說。冰泮水還清,雲開月方潔。一旦破樊籠,逍遙從此別』!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郭都賢(附陶汝鼐、郭金臺)

  些庵先生姓郭氏,名都賢,字天門;湖廣益陽人。父譓,以鄉貢知開縣。夙有志於道學,從吉州鄒先生守益遊最久。

  先生幼穎異。天啟二年進士,授行人;嘗冊封閩藩。七年,分校順天鄉試,得史可法等六人。歷官員外郎,出為四川參議,督江西學政,分守嶺北道。崇禎十五年,巡撫江西;黜貪墨、獎循吏,汲汲如不及時。張獻忠已逼境,賊騎充斥;先生晝夜繕守禦。兵餉無措,乃大曾屬僚,凡官司一應供給,皆捐以助餉。左良玉屯兵九江,驕蹇觀望;先生惡其淫掠,檄歸之,而自募士兵為戍(語見「明史」良玉傳)。會有尼之者,遂乞病,棄官入廬山。

  逾年,北京陷,悲憤不食。南都建號,史公開閫揚州,薦授南京操江;辭不赴。桂王立肇慶,以兵部尚書召;而先生已祝髮為僧矣。先是,洪承疇坐事落職,先生奏請起用。至是,承疇入本朝,經略西南,以故舊謁先生於山中。既得見,餽以金,不受;奉攜其子監軍,亦堅辭。先生見承疇時,故作目眯狀;承疇驚問『何時得目疾』?先生曰:『始吾識公時,目故有疾』。洪默然。寧都魏禧,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;禧嘗上書曰:『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,所著述之文與所交遊造就之士,必有偉論、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,開後世之太平者』。其推重如此。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義經濟、魏叔子之文章,得一已足不朽;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。

  先生篤至性,哀樂過人;嚴而介,風骨嶄然。博學強識,工詩文;書法瘦硬,兼善繪事。寫竹尤入妙;人得其片紙隻字,爭珍奇之。祝髮後,號頑石;又號些庵。茹苦無定居,初依熊魚山(開元)、尹洞庭(民興)於嘉魚,住梅熟庵;已流寓沔陽,築補山堂:前後十九年。歸結草廬桃花江;復以詩累,客死江寧承天寺。

  有女名純貞,許字黔國公沐氏;國變後,音問梗絕,遂終於家。純貞能詩,自署曰郭貞女。先生所著有「衡岳集」、「止庵集」、「秋聲吟」、「西山片石集」、「破草鞋集」、「補山堂集」、「些庵雜著」等書。時有陶密庵者,與齊名。

  陶先生汝鼐,字仲調、一字燮友;寧鄉人也。少奇慧;甫齔應童子試,督學徐亮生驚喜得異才,拔冠湖南數郡。崇禎九年,充拔貢生。會上幸太學,群臣請復高皇積分法;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,莊烈帝特賜第一。詔題名,勒石太學。除五品官,不拜;乞留監肆業。癸酉,舉於鄉;兩中會試副榜。南渡後,由翰林待詔,改職方郎;任監軍,復授檢討。南都覆,先生剃髮溈山,號忍頭陀。

  生平內行篤:父歾,哀慕終身;事母,曲盡孝養。處族黨,多厚德;嘗為人雪奇冤、冒險難,活千餘人,然不自言也。詩、古文有奇氣,書法險勁,名動海內;有「楚陶三絕」之目。所與遊,皆天下名士;而與些庵先生尤篤。著有「廣西涯樂府」、「嚏古集」、「寄雲樓集」、「褐玉堂集」、「嘉樹堂集」若干卷;些庵為序之,有「生同里、長同學、出處患難同時同志」之語。楚南遺獻,以些庵、密庵兩先生為最著云。

  同時郭金臺,字幼隗;湘潭人。本姓陳氏,恪勤公之祖也。年十二,遭家難,匿中表郭氏,得脫;郭初無子,遂子之。生而狀貌奇偉,見者目為異人。弱冠,有聲黌序。居家孝友淵默。至慷慨,談天下事,議論風生。諸監司郡縣旌幣踵至;吉藩延至邸館,置醴賦詩,常為倒屣。崇禎己卯、壬子,兩中副榜。會舉行積分法,屢薦不起;例授官,亦不就。隆武南渡,登鄉舉。督師何公騰蛟、巡憮堵公允錫先後論薦,授職方郎中,再起監司僉事;皆以母老辭。時獻賊既陷湖湘、闖賊潰卒復相繼蹂躪,縣百里無人煙;乃請於督師,命偏裨練鄉兵為守禦,全活以萬計。晚歸隱衡山,著書授徒,口不談世事;惟論列當時殉難諸人,輒欷歔流涕。及卒,自題其阡曰「遺民郭金臺之墓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何宏仁

  先生名宏仁,字仲淵,浙江山陰人;陶文簡公望齡甥也。幼習外公教,復從念臺劉忠正公遊。明崇禎丁丑進士,官建平令;有異政。歲久旱,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,獨不入建平界。未幾,以憂去;蝗遽入北鄉,民益神之。尋任高要縣,興水利、清關榷;方銳欲有所施設,復以父艱歸。隨遭甲申之亂;浙東事起,強以御史召,不得已就職。建白數萬言,或行、或不行,而事勢已不可支矣。

  丙戌五月,江上師潰,公棄官至剡之白峰;自恨不及從亡,作詩投崖而絕。久之復甦,土人守之,得不死。隨披剃,從方外遊;入陶介山,事山主雲藏禪師。隨眾樵汲,晝夜作苦;同事者為先生難之。先生曰:『吾視出沒風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,而敢言勞苦哉』!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,復瓢笠往來縉雲、義烏諸山與樵翁、衲子侶,行歌獨哭。從此遊益遠、入山益深,崎嶇崖塹,醯鹽並絕。所過皆留詩,紀歲月。遇高僧郭蓮峰、李徵君秘霞,結塵外之友。館留崇聖寺,藜床風雨,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,人不測其所以。

  居數月,而疾作。先是,己丑四月,先生謂李徵君曰:『居此久,幸稍安。顧此中常有戚戚者,行別子飛錫白雲之鄉耳。今留一函與家人訣,遲其來則示之』。至是病困,令出所緘書讀之曰:『吾茹荼齎志,忝厥所生,毀傷莫贖;於國為不忠、於家為不孝。死後,勿棺斂我;當暴棺三日,以彰不忠之罪。三日後,火化入塔,勿祔葬先隴,以彰不孝之罪』!讀竟而絕。推先生之心,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□樂也。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几之祖阡,以先生本非出世者,從初志也。

  癸未進士余公增遠者,字若水;志節士。亂後,躬耕山中,自匿跡;不與人接。先生之葬玉几山也,公子拜求其題主;余公即許諾。至期,以舟迎之來,不赴;頃之,自棹一小艇。徑詣墓側。取舊衣冠,拜墓上;事訖下山,不交一辭。主人使客等共延,懇留飲;則舟中已庋粥一盂、羹萊一豆,取啜畢,急解維去。會葬者百餘人,皆目送歎息;謂非先生高節,余公且不易致云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李天植(附鄭嬰垣、劉永錫、陸元泓)

  李因仲諱天植,學者稱蜃園先生;浙江平湖人。先世多隱德。崇禎癸酉,舉於鄉。性蕭散自得,視世事泊如也。嘗曰:『無欲則心清,心清則識朗,識朗則力堅』;時時以誨學者。癸未,子諸生觀卒;先生自以有隱慝,痛自刻責,遂絕意仕進。改各確,字潛夫。

  國變後,家具蕩然;遂與妻別隱陳山,絕跡不入城市。訓山中童子自給,自署曰村學究、老頭陀。居山十年,有僧開堂。以避喧,始返其蜃園,賣文自食;不足,則與其妻為梭鞋、竹筥以佐之。好事者約月供薪米,力辭不受。有司慕其高,往訪之;輒踰垣避。所著詩文,皆吊甲申以來殉節者。蜃園者,乍浦勝地,可望見海市者也。又十年,家益困,不復能有其園,寄身僧舍;戚友贖蜃園歸之,始復與妻居。時年七十矣,子震亦棄諸生,非義一介不取。二老相對,時絕食;則歎曰:『吾生本贅耳,待盡而已』。有饋食者,非其人終不受。或問以身後;曰:『楊王孫之葬,何必棺也』。又十年,蜃園僅存二楹。兩耳聾,又苦下墜,終日仰臥。客至,以粉版書相問答。魏叔子來自江西,造其廬;先生視姓氏,則強起,張目視之泣;叔子亦泣。時方絕糧,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,五反不受;固以請曰:『此非盜跖物也』。始納之;買米為炊,共食而別。叔子屬周布衣員、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,且謀其身後事;吳門徐昭法聞之曰:『李先生不食人食,聽其以餓死可也』。已而先生果堅拒。未幾,卒。叔子聞之,曰:『吾淺之乎為丈夫已』!

  乍浦有鄭嬰垣者,孤介絕俗,與先生稱金石交;先二年,凍死雪中。至是,先生以餓死;臨歾,曰:『吾無愧於老友矣』!時康熙十一年也,年八十有二;葬牛橋。所著「蜃園集」,佚;惟「續修乍浦九山志」,世有傳本。

  又有劉剩庵者,名永錫,字欽爾,魏縣人;亦先生友也。崇禎丙子舉人,授長洲教諭;署崇明縣事,庭無留獄。

  未幾,遭鼎革,隱居相城。有大吏造其廬,欲強之出;剩庵袒褐疾視曰:『我中州男子,年二十渡漳河、登大丕,躍馬鳴鞘;兩河豪傑誰不知我!乃以此相逼,將謂我畏死邪』?取壁上劍,將自刎;門人抱持之,得解。

 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,率妻女織席以食,累日不舉火。有遺之粟者,非其人不受。老奴從魏縣來,勸之歸曰:『室廬,故在也』。剩庵曰:『吾非不欲歸;奉君命來此,君亡,義不可歸耳』。乃命其子偕老奴歸。時歲荒,得食愈艱,雜糠籺作食。妻病,不能下嚥,竟餓死。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,某氏宦於粵,音問阻絕十餘年;至是,請於父曰:『兒不辰,遭家國之變。翁家存亡不可知,留此身以累大人,無為也』!遂自經死。而其子之歸,中途亦死於盜;是日凶問適至。剩庵既無家,乃買破船一,往來江湖間,時從諸遺老遊。嘗泛舟中流,鼓枻而歌曰:『白日墜兮野荒荒,逐鳧雁兮侶半牛羊;壯士何心兮歸故鄉』!風水蕩激,歌聲伊鬱;聞者哀之。錢牧齋念其窮,招之往;剩庵曰:『彼為黨魁,受主眷,枚卜時天子以伊、傳期待;今豈期之邪』!卒不往。後數年,以窮餓死;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。

  元泓字秋玉,常熟人;以志節自勵。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,自號「水墨中人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三上。

  ·邵以貫(附張廷賓)

  邵先生名以貫,字得魯;餘姚人。性狷潔。明季,石梁陶文覺公之學盛行,姚中沈求如、史子虛,其高第也;顧頗參以禪悟。先生亦從之遊,獨講求有用之學。歲饑,糾同志為義倉;桑梓德之。

  已而國難作,先生欲死之,以母老不果;遂祝髮為頭陀,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臺。僧道巖者,故鄞廣文張廷賓,亦姚產;而沈、史講會中人也。先生依之,苦身持力,不與人接。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樞物色得之,曰:『異人也』!遺其二弟從之游。周公囊雲亦以僧服居白坑,時時過從。尋以省母,返居潭上園。黃忠端公仲子澤望,志節夙與先生近;至是,來居園中。夜共讀謝皋羽「游錄」而慕之,曰:『方今豺虎滿天下,五嶽之志不可期矣。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,峰峰有吾兩人屐齒』。於是始遍走山中。然山寨方不靖,所在多邏卒,而二公冠服奇古,頻遭詰難;顧不以為苦。亡何,入絕谷,不知所向;方茫然求故道,不可得。俄而峰回路轉,松竹梧桐甚盛,有雞犬聲。趣就之,茅舍一椽,中有幅巾者出,問客何來?則語之以里宅;笑曰:『吾亦姚人,避世居此;不虞君之涉吾地也』。乃止宿;則告曰:『是為石屋山。僕故孫公碩膚監軍陳從之也。孫公死海上,吾無所依,來此山中;遂與人世絕』。因而相顧,歎曰:『是真桃源矣』!澤望嘗曰:『得魯自甲申後,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;其稍開口笑者,則遊山耳』。未幾,澤望卒;先生無所向,是益卞急。棄家,投四明山之楊庵。時尚有一妾,先生去,亦為尼庵中;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,此外雖茗粥不相通。久之,皆卒於庵。先生詩文甚富,散佚無存者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三下。

  ·余增遠(附周齊會)

  余先生諱增遠,字謙貞、一字若水;會稽人。明崇禎癸未進士,除寶應知縣。劉澤清開府淮南,凌轢郡縣吏;先生投牒棄官歸。畫江之役,補禮部主事;遷郎中。事去,逃之山中;郡縣逼之,出見,乃輿疾城南以死拒。久之,事得解。草屋三間,不蔽風雨,以鱉甲承漏。聚村童五、六人,授以「三字經」。臥榻之下,牛宮雞■〈土桀〉,無下足處。晨則秉耒出,與老農雜作;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。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,欲與話舊;先生以疾辭。天錫披帷直入,先生擁衾不起,曰:『不幸有狗馬疾,不得與故人為禮』!天錫執手勞苦。出門未數武,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。天錫遙望見之,歎息去。冬、夏一皁帽,雖至昵者不見其科頭。先生慨世路偪仄,遂疑荀卿「性惡」之說為確,至欲著論以非孟。康熙己酉十月卒,年六十有五;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。疾革,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,欲為切脈;先生笑曰:『某祈死二十年以前,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』!梨洲泫然而別。

 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,名齊曾,字思沂,鄞人;先生同年進士也。知廣東順德縣事,變社倉為義田,而以社倉之法行之。又倣西北弓箭社法,修僕區沈命之術,盜口口無脫者。國變後,棄官歸。遯入剡源,盡去其髮為髮塚,架險立瓢,榜曰「囊雲」;自稱無髮居士。剡源饒水石,與山僧、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。天錫求見,拒之曰:『咫尺清煇,舉目有山河之異;不願見也』。為詩文,機鋒電激,汪洋自恣,寓言十九。然清苦自立,胸中兀然有所不可;與若水先生無二也。梨洲嘗倣葉水心誌陳同甫、王道甫之例,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五(遺逸)頁三下。

  ·惲日初(附子壽平)

  先生諱日初,字仲升,號遜菴;武進人也。舉崇禎六年鄉試副榜。久留京師;十六年,應詔上「備邊五策」,不報。知時事不可為,乃歸;攜書三千卷,隱天臺山中三年而兩京亡。唐王立福州,魯王亦監國紹興,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,魯王遣使聘之;先生意以監國為不然,固辭不起。

  犬清兵下浙,避走福州;福州破,走廣州。廣州復破,乃祝髮為浮圖,曰明曇;已復至建陽。是時大兵席卷浙、閩、粵三行省,唐王被執死、魯王亦敗走海外,湖廣何騰蛟、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後破滅;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,遙奉永明王。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,屬縣多響應;於是建陽士民數百人噪於先生之門。固請不得,至建寧見王祈;非初志也。先生曰:『建寧入閩門戶,能守則諸郡安然;不阨仙霞關,建寧終不守也。欲取仙霞,宜先取浦城』。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雲先趨浦城,失利;皆死。而御史徐雲兵連入數州縣甚銳,先生說令夜襲浦城,自督兵繼進;會大雷雨,人馬衝泥淖,行不能速,將至城下已黎明,軍遂潰。大清總督陳錦、李率泰統重兵來圍建寧,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;先生上書揭公,請逕取浦城、斷仙霞嶺餉道,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。揭公至邵武,不能進;建寧遂破,王祈力戰死。先生收散卒,走廣信。尋入封禁山中,數月糧盡;喟然曰:『天下事壞散已數十年,不可救正。然莊烈帝殉社稷,薄海茹痛;小臣愚妄,謂即此可延天命。今乃至此,徒毒百姓何益』!遂散眾,獨行歸常州。久之,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,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,從師匿。縣官將收捕,先生色如常,曰:『吾當死久矣』。既而事解。卒年七十有八,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。

  先生少與楊廷樞、錢禧交,為文章縱麗;於百氏無所不窺,尤喜宋儒書。及從劉念臺先生遊,學益進。嘗上書申救念臺,義聲震天下。丙戌以後,累至山陰哭祭;為之行狀近十萬言。晚歲,不得已,歸常州,仍服浮圖服;而言學者多宗之。無錫高世泰,忠憲公從子也;重葺東林書院。先生與同志,習禮其間。知常州府駱鍾泰屢求見,不納;去官後,與一見,言中庸要領,喜而去曰:『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』。次子垣,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。三子格。

  惲格字壽平,後以字行,改字正叔,自號東園草衣生、又曰白雲外史。既老,稱南田老人。

  陳錦破建寧,時年才十三,被掠;錦無子,其妻愛其聰穎,子之。後從錦遊杭之靈隱寺,遇遜菴於途;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,俟錦妻入寺,紿言『此子宜出家,不然且死』。錦妻故佞佛,留之寺中,泣而去。自是,始得歸。以父兄忠於明,不應舉;惟攻古文辭。其於畫,天性也;山水學王蒙。既與常熟王翬交,曰:『君獨步矣!吾不為第二手』。遂兼用徐熙、黃荃法畫花鳥,自為題識書之;世稱「南田三絕」。宋尚書犖曰:『南田畫,吾暗中摸索能辨之』。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,以方出遊,不時至;至則,太常已病革,喜甚,榻前一握手而逝。家甚貧,風雨常閉門餓。然非其人,不與畫;視百金猶土芥也。所居毆香館,倡酬皆一時名宿。

  卒年五十四。著有「南田集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祁班孫(附魏耕)

  先生諱班孫,字奕喜、小字季郎,山陰人;祁忠敏公次子也。忠敏諱彪佳,明蘇松巡撫;少從劉忠正公遊。南都破,死節(「明史」列傳)。有子二,長理孫,以大功兄弟次其行,稱祁五公子;而呼先生為六公子。初,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,生公子。美姿容,白如瓠;而雙足重趼頗惡劣,日能行數百里,又時時喜趺跏。娶朱氏,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。

  忠敏靖節之月,東江兵起;恩卹諸忠,而忠敏贈兵部尚書。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,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;至是,將兵江上,思以申忠敏之志,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。事去,先生之婦翁戒曰:『勿更從事於焦原矣』!不聽。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,藏書甲江南;其諸子尤豪喜結客,講求食經,四方簪履麇集。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,屠沽浮販之流兼收並蓄。家居山陰之梅墅,其園亭在寓山,柳車踵至;登其堂,複壁大隧,莫能詰也。慈溪布衣魏耕者,狂走四方,思得一當,為毫社計桑榆;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,稱莫逆。耕之談兵也,有奇癖,非酒不甘、非妓不飲;禮法之士莫之許。先生獨以忠義,故曲奉之。時其至,則盛陳越酒,呼若耶溪娃以侑觴;又發淡生堂壬遁、劍術諸書供採擇,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、張忠道輩以疏附之。或告變於浙之幕府,刊章四道捕耕;有首者曰:『苕上乃其婦家,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』。大帥急發兵,果得之;縛先生兄弟去。既讞,兄弟爭承;祁氏客謀曰:『二人併命,不更慘乎』?乃納賂而宥其兄,先生遣戍遼左。其後,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,而祁氏家為之破。然君子則曰:『是不愧忠敏子也』。

  當是時,禁綱尚疏;寧古塔將軍得賂,則弛約束。康熙丁巳,先生脫身遁歸;里社中漸物色之,乃祝髮於吳之堯峰。尋主毘陵馬鞍山寺,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。好議論古今,不談佛法;每及先朝,則掩面哭泣,然終莫有知之者。癸丑十一月十一日,忽沐浴,曳杖繞堂曰:『我將西歸』!入暮,端坐逝。發其篋,有「東行風俗記」、「紫芝軒集」;且得其遺教欲歸祔,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,遂得返葬。

  先生性好奇,其東歸也,留一妾焉;披緇時,亦累東遊。東人或與談禪,受其法稱弟子。嘗曰:『寧古塔麻菇,天下第一。吾妾所居籬下出者,又為寧古塔第一;令人思之不置』。東人至今誦其風流。婦朱,最工詩;其來歸也,與君姑商夫人、姒張氏、小姑湘君時相唱和。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、字介婦曰趙璧,以志閨門之盛。先生被難,朱尚盛年;孤燈緇帳數十年,未嘗一出廳屏。自先生兄弟歾,淡生堂書星散;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陸宇■〈火鼎〉

  先生姓陸氏,名宇■〈火鼎〉,字周明;浙之鄞人也。父世科,明大理卿。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,慷慨有大志。忠介江上之師,先生實左右之。祥興航海,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,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,以終剩水殘山之局;雖側踵焦原、糜軀湛族,不計也。方事之殷,餘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,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,與共計畫;客皆四方知名士。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;田舍複壁,柳車雜賓死友,每食咄嗟立辦,仰視天、俛畫地,耿耿者未嘗一日忘。其後梨洲知事不濟自屏於窮山,先生亦不相聞問。然喜事乃益甚,江湖間多傳其姓名,以為異人。康熙癸卯,先生為降卒所誣,捕入省獄。獄具,先生竟得脫歸;未至寓而卒。

 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,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。訃聞,家人掃除其室,得布囊於亂書之下;發之,則人頭也。其弟春明識其面目,捧之而泣曰:『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』!初,司馬兵敗,懸首於甬之城闕;先生思收瘞之,每徘徊其下。一日,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。跡之,走入破屋;先生曰:『子何人』?對曰:『吾漁人也』。先生曰:『子必有異,無吾隱』!其人曰:『余毛明山,曾以卒伍事司馬。今不勝故主之感耳』!先生相與流涕;共詣江子雲,計所以收其頭者。江子雲者,故嘗與先生共學,又錢忠介部將也;失勢家居。會端陽競渡,遊人雜沓;子雲紅笠握刀,從十餘人登城遊熙。至梟頭所,問守卒曰:『誰戴此頭也者』?卒以司馬對。子雲佯怒曰:『嘻!吾怨家也;亦有今日邪』!拔刀擊之,繩絕墮地。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;方是時,龍舟噪甚,人無回面易視者。先生以身蔽,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。先生得頭,祀之書室,蓋十有二年矣;而家人無知者。至是,春明始瘞之。昔李固死汝南,郭亮左提章鉞、右秉鈇鑕詣闕上書,乞收其屍;南陽董班亦往哭,固殉屍不肯去。欒布奏事彭越,頭下祠而哭之。彼皆門生故吏,故冒死不復顧。先生於司馬非有是也,後感其忠義,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,豈不尤賢乎哉!始,先生讀書時,有弟子訟師,師不直;先生詣文廟,伐鼓慟哭,卒直其師而後止。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,以為苟生兩漢時,即此可以顯名當世;在先生視之,尋常瑣節耳。先生卒後,梨洲先生志墓石,其文固不後震川也。

  先生有子二,女適同邑萬斯大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周元懋

  周先生諱元懋,字柱礎、別字德林,鄞縣人;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。以文穆任,累官南京屯部郎中,榷揚關。奉使蜀中歸,出知貴州思南府;母憂,未赴任而國難作。先生跌宕自喜,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。及受門資之寵,非其好也;都御史廖大亨曰:『門資豈足屈人,在人自主耳。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?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』。先生乃大喜。

  魯王建國東江,先生服未闋,錢忠介公招之,固辭不出;而破家輸餉無少吝。丙戌六月,家人自江上告失守;先生慟哭,自沈於水,以救得甦。乃祝髮,入灌頂山中。先生故善飲,至是益縱酒。又不喜獨酌,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,強斟之;夜以達旦。山僧為所苦,皆逃匿;則呼樵者與飲。樵者以日暮,長跪乞去,固持之;尋亦逃。先生無與共,則斟其侍者。已而侍者醉臥,乃呼月酹之;月落,呼雲酹之。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,酒不時至;又穹山難覓酒徒,乃返其城西枝隱軒。每晨起,輒呼子弟飲;子弟去,則呼他人。或其人他去,則呼酒極之於所往斟之;不遇,則執途之人斟之。於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,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;不得已,乃獨酌。先生既積飲且病,勸止酒者無算;輒張目不答,或叱之去。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,雖酣醉時輒蹶然起,接之無失詞;罄所有輸之,惟恐後也。以是盡毀其家。庚寅,嘔血不可止,竟卒;年四十。妻俞,亦以毀卒。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:『德林兀然狂放於麴糵間,箕踞叫號,俾晝作夜,幾不知身在何處、身外有何天地!舍此之外,不知吾身置何所!昔人詩云:「酒滿通夜力,事滿五更心」。德林爛然長醉,蓋期於無復醒時以自全也』。先生不死於水而死於酒,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。國變後,披緇者三人:通城佯狂以死,所謂顛和尚者也;順德苦身持力,畢生不入城市,所謂苦和尚者也;而先生獨以「醉和尚」稱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傅山

  陽曲傳先生山,字青竹,改字青主,別署公之它、亦曰朱衣道人;又字嗇廬。六歲,啖黃精,不樂谷食;強之,乃復飯。少與孫公傅庭共學,讀書過目成誦。

  明季天下□亂,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,憤之;乃堅苦持氣節,不少媕嬰。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,孫振閹黨也;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,三上書訟之,不得達,乃伏闕陳情事。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,竟得雪。先生以此名聞天下;馬文忠世奇為作傳,以為裴瑜、魏劭復出。既曹公任兵科,先生貽書曰:『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,以不負故人之期』!曹公愯然,即疏劾首輔周延儒、錦衣衛駱養性;直聲震一時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,得其山川雄深之氣,思見諸實用。時蔡忠襄懋德撫晉,寇已亟,講學三立書院,亦及軍政軍器之屬;先生往聽之,曰:『迂哉!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』。

  甲申國變,夢天帝錫之黃冠;乃衣朱衣,居土穴養母。明年,袁公自九江羈燕邸,以「難中詩」遺先生曰:『不敢愧友生也』!先生省書慟哭,曰:『嗚呼!吾亦安敢負公哉』!甲午,以牽連被逮,抗詞不屈;絕粒九日,幾死。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,得免。然先生深自吒恨,謂「不若速死為安」;而其仰視天、俯畫地者,未嘗一日止。如是者二十年,天下大定;始以黃冠自放,稍稍出土穴與客接。有問學者,則告之曰:『老夫學莊,列者也;仁義禮樂即強言之,亦不工』。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;曰:『是所謂江南之文也』。平定張濟者亦遺民,以不謹得疾死;先生撫其屍,哭之曰:『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,有幾人哉!嗚呼!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』。又自歎曰:『彎強躍駿之骨而以佔畢朽之,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』!或強以宋諸儒之學;則曰:『必不得已,吾取同甫』。先生工篆隸、書畫,弱冠學晉、唐人,不能肖;得松雪墨蹟稍習之,遂亂真矣。已而,乃愧之曰:『是如學正人君子,輒苦其難;近降與匪人遊,不覺日親』!於是復學顏太師;謂「書寧拙毋巧,寧醜毋媚,寧支離、毋輕滑,寧真率、毋安排』。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。趙秋谷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;顧深自愛惜,不輕為人寫。母喪,貴官致賻,作數行謝之;貴者喜曰:『此一字千金也!吾求之三年矣』。先生既絕世事,而家傳故有禁方,乃資以自活。

  子曰眉,字壽髦;能養志。每日樵山中,置書擔上;休歇,則取書讀之。中州有吏部郎者,故名士;訪先生,問郎君安在?先生曰:『少需之,且至矣』。俄有負薪歸者,先生呼曰:『孺子來,前肅客』!吏部頗驚。抵暮,先生令伴客寢;則與敘中州文獻,滔滔不置,吏部或不能盡答也。詰朝,謝先生曰:『吾甚慚於郎君』!先生喜苦酒,自稱老蘖禪;眉乃自稱小糵禪。或時出遊,眉與子共挽車;暮宿逆旅,仍篝鐙課讀經、吏、騷、選諸書。詰旦必成誦,乃行;否則,予杖。故先生家學,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。嘗批「集古錄」曰:『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』!

  康熙戊午,詔舉博學鴻儒,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。時年七十有四矣,眉已前卒;固辭不可,乃稱疾。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,二孫侍;將至克師三十里·以死拒不入城。於是馮相國溥首過之,公卿畢至;先生臥床,不具迎送禮。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,詔免試,放還山。先生與杜徵君越尤篤老,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。馮公乃詣先生曰:『恩命逾常格,其強入一謝』!先生不可。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,遂稱疾篤,乃使人舁以入;望見午門,淚涔涔下。馮公強掖之使謝,則僕於地;魏公進曰:『止!止!是即謝矣』。翼日歸,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;先生歎曰:『今而後,其脫然無累哉』!既而曰:『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,且死不瞑目矣』!聞者咋舌。自京師歸,大吏咸造廬請謁,先生自稱曰「民」。冬、夏著一布衣,帽以氈;或曰:『君非舍人乎』?不應也。

  及卒,以未衣黃冠殮。所著「霜紅龕集」十二卷,眉詩附焉。先生嘗走平定山中,為人視疾;失足,墮崩巖。僕大驚,哭曰:『死矣』!先生旁皇四顧,見有風峪甚深,中通天光;百二十六石柱林立,則高齊所書佛經也。摩挲終日出,欣然忘食。其嗜奇如此。顧寧人嘗曰:『蕭然物外、自得天機,吾不如傅青主』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張怡

  張先生怡,字瑤星,初名鹿徵;上元人。父可大,明季總兵登萊,死國難。先生以諸生,授錦衣衛千戶。

  甲申,流賊陷京師,遇賊將不屈,械繫;將肆掠,其黨或義而逸之。久之,始歸故里;其妻已前死,獨身寄攝山僧舍,足不入城市,鄉人稱白雲先生。當是時,三楚、吳越耆舊多立名義,以文行相高;惟吳中徐昭法、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,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,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。先生則躬樵汲,口不言詩書;學士詞人無所求取。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,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。方處士仲舒、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,入其室;架上書數十百卷,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。請貳之,勿許;曰:『吾以盡吾年耳』。已市二甕下棺,則併藏焉。卒年八十有八。平生親故,夙市良材為具棺槨;疾革,聞而歎曰:『昔先將軍致命危城,無親屬視含殮。雖改葬親身之椑,未能易也;吾忍乎』?顧從孫某趣易棺,定附身衾衣,乃卒。

  乾隆初,詔修「三禮」,求遺書;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,命學官集諸生寫之。久之未就,書遂無傅者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三下。

  ·李灌(附甯浤)

  先生名灌,字向若;陝西郃陽人。幼警敏,讀書日盡數千言。明崇禎癸酉舉人。甲申之難,痛哭北上,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。渡河如晉,其父以書止之,乃不果。棄家東渡,至北郭寺,遂剃髮為僧;放浪太華、黃河間。入山採藥,或累歲不知所向;或黃冠緇衣,行哭都市。識者曰:『此必李子向若也』!跡之果然,已翩然遁矣。

  國初,徵書累下,皆引疾不起。行蹤奇誕,多寄跡僧房梵宇,與田夫、牧豎伍。又自結茅庵於河滸,終歲屢空,晏如也。性至孝,負經濟才,博極秘緯。詩文清雄奇宕,自成一家。與人言,閎衍浩渺,一歸本於忠孝。長吏求一見,不可得。晚歲,於乳羅山鑿石室以居;得田數十畝,名小桃花源。居數月,遁去。嘗遊華山,至落雁峰,方移目,有異人飛空而至,與語久之;且曰:『要知未來,但觀已往』!語似有道者。先生卒,雲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「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」;路徵君振飛書也。

  同時甯柏巖者,名浤,字季騰,自號甯鳩山人;與先生同邑。少補諸生。性古執木強,言動不苟。邑賢令范公器之,招入西河書院,日與講學論文。雅好古,工考證;發明「四禮」,於喪祭尤篤。國變後,盡室入山,家臥虎岡之北谷;為土室,終歲屍居其中。閒或登梁山臨清泉,鳴琴寤歌,非其人即避去。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六(遺逸)頁三下。

  ·夏汝弼(附郭履躚)

  夏先生汝弼,字叔直,號蓮峰、一號蓮冠道人;湖南衡陽人也。生有異稟。明季為諸生,剛介負氣。鼎革後,佯狂高蹈,無定蹤,歲丁亥,衡、湘兵亂,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、囊琴至湘鄉之車架山,僦僧樓而止焉。日就古木鳴泉間,藉危石彈琴舒嘯。已登白石峰、銅梁山觀瀑布,輒數日不返。問其姓氏,不對;人亦莫能測也。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,延至家,或歌、或哭;與語及時事,即閉目不答。居月餘辭去,莫知所往。後聞其挈家入九嶷山,絕粒死。

 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,有遺詩曰「車架山同夕堂作」。夕堂,船山自號也。船山集中,與先生唱和詩尤多。車架山,在湘鄉西南九十里;其對峙者曰白石峰。先生嘗與船山同遊峰巔,為之記;其略曰:『夫以是峰之特立出於群山之表,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,是果有所謂「天」耶?抑無所復名之而姑謂之「天」耶?天者,果有所幬歟?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,何居乎?其必幬之荒遠而始以為大乎?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,否也!於是兩人者選石而坐,不能去、不能留,歌無聲、言無謂,相視久之,不得名其故。日已晚矣,乃遵所登之路而返』。讀者謂不減「楚騷」「天問」云。

 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,各履躚;崇禎壬午舉人。國變,隱居石獅嶺下,足不入城市;竹塢藥欄,日吟嘯其中自樂。所著「涉園草」,王船山「南窗漫記」中盛稱之;今不傳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唐訪(附瞿龍躍)

  唐先生訪,字周之,號伋庵;湖南武陵人。以桂林籍,中崇禎壬午鄉試第一;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「五策」,詫為異人。永明時,特疏奏授庶吉士,掌制誥、備顧問;上「六代中興法戒書」,奉敕入楚南聯絡勳鎮。既知事不可為,乃痛哭祝髮,築食苦庵以終,號食苦和尚;自為之記。其略云:『和尚早遭荼苦,十歲遭父冤。中遭刖,已伸復蹶,今蹶已甚。和尚所遭,尚未有艾也。和尚三遊燕、四入雒、一過秦,再歷吳越、晉趙、閩粵乃返楚;賦帝京、記華山,訪侯嬴、豫讓墓,吊姑蘇之臺、問五湖之棹。漁舟不返,屈、宋同歸。每入名山,喜獨遊,夜遊雨、遊雷、遊雪、遊石。喜蠢僧、喜瘦,喜燃炬夜坐大石上;喜臥佛閣反鎖,鬼叩門、饑鼠竄瓦。喜與古人遇,牽其裾,平反其獄;不受古人欺。和尚喜築庵,凡遇山水佳處,誅茅葺竹、負土洗石;扶石起對立如人,與揖、與詼語、與默坐,然後置庵。庵成,居十餘日,即厭棄別徙如前。庵前高竹數本、短竹百數十本。庵側水高二尺,來自二溪;至庵合,去復分。野草無算;白鴨一,足跛。庵後峻嶺,無人跡,有木客。有大猿,時似老翁咳;窮奇、貙貘、■〈鼠主〉鼯、■〈豸殳〉貜、猩猩、狒狒、元兔、白麑之屬無算。和尚以有明萬曆四十五年(丁巳)十月朔二日生,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,築食苦庵成;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:自今以往,呼我「食苦和尚」。以戊子元旦始,元旦後六十九日、寒食前一日記』。

  又瞿天門先生者,名龍躍;汲庵同縣人也。崇禎時拔貢。性嗜遊,兀傲自喜。鼎革後,常出亡不歸。所至有題詠,自鐫絕壁上;納稿瓢中,自號一杓行腳道人。詩有奇氣,多棘塞之音;與汲庵相返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張蓋(附申涵光、殷岳)

  張先生蓋字覆輿,一字命士;直隸永年人。少敦氣質,以能詩聞,工草書。

  甲申之變,謝去學官弟子,悲吟侘傺,遂成狂疾。嘗遊齊、晉、楚、豫間;歸,自閉土室中,飲酒獨酌,醉輒痛哭。雖妻子不得見;惟同里申涵光、雞澤殷岳至,則延入土室,談甚洽。其為詩,哀憤過情,恆自毀其稿;或作狂草累百過,至不可辨識乃已。久之,狂益甚,竟死。涵光輯其遺稿,僅得百篇;其五言詩尤高簡,力詣古人。

  涵光字和孟,一字鳧盟。父節愍公佳允,死國難(事詳「明史」)。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,與殷岳、張蓋稱畿南三才子。以理學訓其兩弟,皆能立身揚名。明亡後,絕意進取。晚年,名益高。著有「聰山集」、「荊園少語」諸書。

  岳字宗山,雞澤舉人。父太白,明末官陝西副使;忤楊嗣昌,坐法死獄中。宗山上疏,為文乞骸骨。比歸,而京師陷;遂入西山,與其弟淵謀舉義。事洩,淵被害;宗山匿鳧盟家,得免。

  順治初,吏部按舊籍,除知睢寧縣。甫之任;鳧盟勸之歸;慨然曰:『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』!遂投劾歸。與鳧盟晨夕唱和,相樂也。其能詩,自魏、晉以下屏不觀;尤不喜律詩。所作惟古人體,莽莽然肖其為人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李世熊

  先生姓李,勝國諸生也;福建寧化人。名世熊,字元仲,自號寒支子。少豪宕不羈,自經、史、子、集及秦、漢、唐、宋、近代百家無所不覽。獨好韓非、屈原、韓愈之書,故其為文沈深峭刻、奧博離奇,如悲如憤、如哭如笑;雖非盛世和平之音,蓋自稱其所遇也。當天啟、崇禎間,金甌未缺,若預知有甲申以後事者。每論古今興亡、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、備兵、屯田、水利諸大政,輒慷慨欷歔,惓惓有所屬望。為諸生時,九試冠同列;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,竟不可得。我朝定鼎,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;故大學士黃公道周、何公楷並薦先生,徵拜翰林博士,辭不赴。嘗上書劉念臺先生,悲憤時事;及念臺靖節,走福州請褒卹,時間其孤嫠。

  丁亥,王師入閩;序應歲貢,辭。自是杜門居,絕跡塵市。有齮齕於郡帥者,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;先生復之曰:『天下人無官者十九,豈盡來高尚。書謂「不出山,慮有不測禍」;夫死生有命。豈遂懸於要津!且某年四十八矣,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、文山盡節之辰已多一歲;何能抑情違性,重取羞辱哉』!時蜚語沸騰,先生矢死不為動;疑謗亦釋。先生既以文章氣節著,一時名大震。卒卯、壬辰間,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,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,希孕立鞭之;駐馬園側,視卒盡過乃行。粵寇至,燔民屋,火及先生園;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,曰:『奈何壞李公居』!當是時,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。先生積壘塊胸中,每放浪山水,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。嘗詣西江,交魏叔子、彭躬庵諸君;相與泛彭蠡、登廬山絕頂,追維闖賊橫行時事,太息流涕,不自知其所以然也。乙卯,耿精忠反,遣偽使敦聘;先生嚴拒之。自春徂冬,堅臥不起,乃得免。

  先生自國變後,山居四十餘年,鄉人宗之;有為不善者,曰:『無使李公知也』!晚自號媿庵,顏其齋曰「但月」。所著「寒支集」、「寧化縣志」、「錢神志」、「史感」、「物感」、「本行錄」、「經正錄」各如干卷。年八十有五,卒於家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董說

  董先生名說,字雨若,號俟庵,又字月函,浙江烏程人;前明尚書份曾孫也。負異才;年十七為諸生,撰「夕惕篇」以自厲。嘗受「三易」之學於石齋黃子。

  國變後,祝髮為僧,號南潛;從繼起大師受佛戒,盡焚其少作。繼起者,興化理宏儲退翁也。本李氏,父兆嘉;恥與賊自成同姓,命之曰:『吾祖皋陶為大理氏,所由出也;其復氏「理」』。退翁遭國變,出家。浙東起事,諸亡命者為主之,多畫策;連染幾及禍。於是徒眾皆走,而先生獨從不去。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,為蘖庵、大瓢。蘖庵者,明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。大瓢者,宣城沈公麟生;其父壽嶽,以故監司死節者也。先生雖遁於僧,顧癖嗜文字,老益篤;相與賞析者,若江夏黃周星(九煙)、吳徐枋(昭法)、金俊民(孝章)、顧芩(云美)、吳江顧有孝(美倫)、徐崧(松之)、烏程韓曾駒(人榖)、嘉興巢鳴盛(端明)、桐鄉張履祥(考夫),皆遺老遁世無閟,而皆與先生善。先生所著書,有「易發」八卷、「河圖挂版」、「詩律表」各一卷、「周禮緯」、「律呂考」、「歲差考」、「分野發」、「六書發」、「甲申野語」、「補船長語」、「夢史」、「殘雪錄」、「掃葉錄」、「西荒詩」、「拂煙集」、「豐草庵」、「寶雲」諸集,凡三十餘種;合題曰「補樵書」。補樵,亦先生自號也。

  先生往來潯溪、堯峰間,不常住持;述退翁之言,欲其無所繫而道行教立也。其詩清淡荒遠,草書尤奇逸。其「首陽詠」曰:『草笠古須眉,首陽一樵子;擔柴入都城,閒話青峰裏。云有兩男兒,饑死西山趾;白髮齊太公,淚滴青蘋水。還顧召公言,采薇人已矣』。讀者可以知其寄託焉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芮城(附湯泰亨、戴笠、徐白)

  芮先生城,字巖尹;江蘇溧陽人。少負異才,博極群書;文行為一時冠。陳名夏、馬世俊,皆師事之。

  及明亡,棄諸生,躬耕窮山中;高隱杜門,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。名夏以大學士歸鄉,求一見,卒不可得。貽書候問,亦不發視;曰:『山澤之■〈月翟〉,一與貴人接,便喪所守矣』。時人目為真隱。順治十七年,「海寇」犯江寧,重先生名,禮聘之;先生峻謝不往。所著有「易象傳解」、「四詩正言」、「禮記通識」、「綱目分注拾遺」、「滄浪吟」等書。與同縣湯泰亨善,析疑問義無虛日。

  泰亨亦高士,隱白盤山。歲遇君親子卯日,輒屏食堅臥不起。年八十五,自知死期;別親友,手題墓志,沐浴而逝。

  又有戴先生笠、徐先生白,皆吳江人;同以高逸著。笠字耘野,明諸生。國變後,入秀峰山為僧。旋反初服,隱居朱家港,教授生徒。土屋三間,炊煙有時絕,而編纂不輟。潘檢討耒,實出其門。白字介白,亦棄諸生隱靈巖山之上沙。種蔬蓺果,捃摭以自給。詩畫蕭疏,無俗韻。故舊至,掃葉烹泉而已;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李魁春

  李先生魁春,字元英,晚號筠叟;長洲人。故明諸生。與潛忠先生許玉重,以舅甥為莫逆交。當是時,流冠披猖,中原播蕩;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義事,眥裂髮豎,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。

  甲申之變,莊烈帝凶問至,北向號哭;家人知其有死志,日夕環守,不得死。後聞潛忠死,嘆曰:『玉重死,我何顏獨生!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,我益滋戾』。乃收其骨,葬白公堤畔;撫卹其家。福王南渡,與同學白同路,贈翰林典籍,私謚曰「潛忠」;不負同志也。先生死志未遂,故身雖存而心實等於死;方袍角巾,屏跡郊野。時直指李某按吳,重先生名,微服過訪;相見道姓名,知前進士,赫然為達官者也。直指示勸駕意;先生曰:『昔堯稱「則天」,不屈潁陽之高;武稱「盡美」,能全孤竹之潔。揚子雲曰:「鴻飛冥冥,弋人何慕焉」!今鴻已冥矣,弋人猶不忘慕耶?願全薛方、逢萌之節,拜賜實多!否則,有死而已。且君子愛人以德;既已自誤、又復誤人,知公不為也』。直指慚謝去;繼以「高隱鴻儒」額相贈,先生笑而裂之。遂寧李石如先生(實)令長洲,棄官後僑寓吳門,往來無間。時沈君欽奇,亦棄諸生;與劉剩庵(學博)及先生善。三人者,或終日相對默坐、或慷慨歌泣,外人莫能測也。先生喜種竹,方曲屏障悉畫竹,名其齋曰「竹隱」;蓋別有寄託,非山濤、王戎意也。生平纂述甚富;鼎革後,委諸燼。今存「春秋三傳訂疑」,行於世。卒於康熙丁巳,年八十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陳南箕(附弟覯)

  陳先生名南箕,字狂農;江西安福人。舉崇禎丙子副榜。

  甲申之變,欲以身殉國,不果;遂棄妻子入歐公山。山界江、楚間,懸崖峭壁,人跡所不到。先生與弟覯,偕隱其中二十餘年,幾與人世隔。性奇癖厭俗,嘗不語;有所欲,則弟視其顧盻指畫,輒喻意。間有來訪者,與之言不應,拱揖而已;或貽以書,不發視,即焚之。偶有題詠,亦未嘗存稿。衣垢敝,不澣濯。糜粥不充,恬如也。

  覯字二止,丙子舉人。偕兄隱,兄歿慟甚,仍獨處萬山中;手一編不輟,人罕見其面。邑令張召南心慕之,凌晨徒步往訪,以一役自隨;入門,闃無人。問奚僮,以深入窮巖對。召南喟然曰:『固知爾主不我見也;但得一登堂足矣』!

  先生弱冠時,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,中通以櫺;冀死後得時相見。暇則攜書挈壺,讀且飲於穴中。其曠達如此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七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鄧大臨

  先生名大臨,字起西,一號丹邱;常熟人。曾祖黻,明嘉靖中舉於鄉。以母老,不上春官。及母服除,仍不上;曰:『吾向以母在不往,今往是利母之歿也』。時稱為真孝廉。

  先生幼孤。稍長,能力學,受業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。順治乙酉,江陰城堅守不下;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,先生募兵崇明。事敗,介子亡命淮南,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,捕入金陵獄,先生職納橐饘。獄急,介子以其所著「小遊仙詩」、「圜中草」授先生,坐化而逝。當事戮其屍,先生號泣守喪;贖其首,並棺殮送歸。當時稱介子之門,有徐趨、鄧大臨;趨,則抗節而死者也。先生自師死後,遍走江湖,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;卒無所遇。

  歲辛丑,餘姚黃太沖先生讀書雙瀑院,先生忽造訪。雙瀑在萬山中,人跡殆絕;太沖問『子何以知之』?笑不答。問其所自,甬東。視其行■〈巾帣〉,作道士裝;曰:『吾已竄身為黃冠矣』。唱和旬日,與偕至武林,先生上玉皇山去。甲辰,太沖至虞山,先生以精舍館之;道侶數人,曰張雪崖、顧石賓,皆遺民也。隨訪熊先生魚山於烏目、李先生膚公於赤岸,皆先生導之。比太沖返棹,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,揮涕別。後遂獨遊名山,卒侘傺而死。論者謂桑海之交,逃於禪者多矣,黃冠中絕少。先生在元門,苦身持力,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;可謂無愧師門矣。昆山顧景范嘗為作傳、太沖誌其墓而銘之,以比西漢楊匡云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張若化(附弟若仲)

 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,號蒼巒;福建漳浦之丹山人。弱冠,師事黃忠端公,得聞「明誠」之學。崇禎丙子,舉於鄉;兩上公車不第。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,因留京師。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,先生微服雜廝役中,時時進獄問起居,左右之。

  燕都陷,唐王入閩,徵拜御史;數月乞歸。事父母,以志養。食貧茹苦,嘗搗柏葉代園蔬;諸孫嘗之,喀喀不下嚥,先生茹而甘之。山居四十年,足不及城市,未嘗以姓名通有司。勵志獨行,不標講學名。疾惡守義,懍不可犯;雖骨肉至親,不少假。而惻隱所周,悉力於人者不少靳。時值兵荒,盜賊蜂起;群相戒曰:『慎勿犯張公廬』!終其身,盜不入境;鄉人多依以避難。丹山在群山中,巉巖阻絕,日夕雲霧往來;茅茨數椽,上漏下濕,豺虎交橫。時曳杖登陟,徜徉泉石間,嘯歌自得。年六十六,正襟危坐,無疾而終。

  子士楷,能繼父志,隱居不仕;潛心性命之學,稱儒宗焉。

  若仲字聲玉,號次巒。其學以不欺為本。一嚬笑不苟作,止語默持以敬,若性成焉。崇禎丙子,與兄蒼巒同舉於鄉。庚辰成進士,例選州牧;性廉靜,不願任煩劇,改授益府長史。居官清儉簡實,益藩敬禮之。以母病,乞休歸。母歿,廬墓三年。

  鼎革後,山居五十年,清修獨善。藝圃一區,果蔬、薯蕷度給賓祭,餘悉種梅竹;栽蒔灌溉,身自為之。時蓑笠牽犢,飯隴畝,與野夫雜處。晚歲益務為敦篤,飲人以和;遇鄉里有爭訟,勸之以誠:久而化焉。邑濱海,有蝗起,群飛蔽天;觸禾稼草木葉,噉立盡。民多聚泣,或泥首禳之。獨先生所居,數里外無蝗患,里賴以安;時康熙二十九年也。丁卯秋夜,風雨大作,居屋盡拔;先生獨寢地上。黎明,人視之,毛髮為竦。年八十四歲,以壽終。鄉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,同祀鄉賢祠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一上。

  ·夏道一(附李孔昭、張翼星、杜越)

  夏先生道一,字元真;直隸大名人。明崇禎中舉人。性高潔,兩上春官不第,輒隱居自放。

  甲申後,絕意仕進;率子躬耕,削跡不入城市。食不給,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、或攜婦績線易薪米。市人利其精細,爭購之;口不言值,得錢入懷袖,輒短衣行歌,旁若無人。家居自為詩文,寫赫蹄寸許;有窺之者,即投之水火。諸子皆不令讀書,鞭牛負薪而已。

 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,曰李潛夫(孔昭)、張三明(翼星)與杜紫峰(越)。

  孔昭字潛夫,薊州人。性孤峭。前崇禎癸未進士。見時事日非,不赴廷對;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,去隱盤山。甲申都城陷,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。入本朝,貞隱不出。會詔求遺賢,巡撫列名以薦;得旨召用;謝不赴。事母至孝,嘗刲股愈母疾。妻王氏,於薊州城陷時殉節;義不再娶。平居教授生徒,所成就者眾;及卒,門人私謚「安節先生」。

  翼星姓張氏,字三明;左衛人。崇禎末舉人。精理學,尤長於「易」。家貧不仕,隱於卜肆,日獲百錢以自給。衣履常不完,盛夏猶峨冠氈笠,晏如也。從弟元錫,官總制;屢迎,不一往。有所遺,擇其小且劣者受之。其孤介類此。

  杜越字君異,號紫峰;容城人。邑諸生,為同郡鹿忠節公高弟。與孫夏峰徵君友,互相砥礪。學成,不求聞達,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。家貧,布衣蔬食,授徒自給;一時才俊士,無近遠咸師事之。康熙十七年,詔舉博學宏詞科,有薦先生者;徵至都,以老疾乞歸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杜濬(附弟芥)

  杜先生濬,字于皇,號茶村;湖北黃岡人。明季,為諸生;避亂居金陵。少倜儻,嘗欲赫然著奇節。既不得有所試,遂刻意為詩,以此聞天下;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。於並世人,獨重宣城沈眉生、吳中徐昭法,自愧不如。其在金陵,與方君仲舒善;且晚過從,非甚風疾雨無間。仲舒,望溪先生父也。金陵為冠蓋輻輳之衝,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;先生多謝絕。錢牧齋嘗造訪,至閉門不與通;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,偶接焉。門內為竹關,先生午睡或治事,則外鍵之。關外設座,約客至,視鍵閉則坐而待,不得叩關;雖大府至,亦然。及功令有排門之役,有司注籍優免;先生曰:『是吾所服也』。躬雜廝輿,夜巡綽,眾莫止。嗜茗飲,嘗言『吾有絕糧、無絕茶』。既有花塚,因此拾殘茗聚封之,謂之茶邱。年七十有七,卒於揚州。喪歸,故人謀卜兆;子世濟曰:『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、三君子,是謂我非人也』!亡何,世濟亦卒。又數年,陳公蒼洲來守金陵,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。先生詩最富,世所傳不及十一;手定者四十七冊。吳梅村嘗言:『吾五言律,得茶村、焦山詩而始進』。閻百詩於時賢多所訾謷,獨許先生五律,稱為「詩聖」。已刻者曰「雙雅堂集」。

  弟芥字蒼略,號些山;明季諸生。與兄茶村,避亂同居金陵。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。茶村峻廉隅。孤特自遂;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,於眾人未嘗接言語。用此,叢忌嫉。然名在天下,詩每出,遠近爭傳誦之。先生則退然自同於眾人;所著詩歌、古文,雖子弟弗示也。方壯喪偶,遂不復娶。所居室漏且穿,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;室中終歲不掃除。每日中不得食,兒女啼號;客至,無酒漿: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。行於途,嘗避人,不中道;與人言,雖兒童廝輿,惟恐或傷之也。後茶村七年卒,年亦七十有七。有「些山集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一下。

  ·王大經

  王先生大經,字倫表;江蘇東臺人。好學,勵名節。明季,嘗應童子試。鼎革後,授徒養親,不復出。

  康熙間,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:『當世軼才也』。薦諸朝,辭不起。會詔舉博學宏詞科,太僕卿郝君浴將薦,先生力辭,乃得免。嘗為「巢父、許由論」曰:『天下何為而亂也?王子曰:亂生於求,求生於欲。多所欲,則多所求。強者求之以兵戈,弱者求之以色笑;人求之以智力詐偽,物求之以爪牙角毒。於是有敗倫壞紀、寡廉鮮恥、傷類圮族、剝膚橫噬、伏屍流血之事,而天下乃馴至於大亂。堯、舜,治亂之聖人也;其為道,孜孜皇皇、己饑己溺。誠恐天下後世有急功利、騖聲華者,必藉口堯、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,天於是生許由、巢父,使與堯、舜並世而處。有堯、舜而養人之欲、給人之求,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、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;有許由、巢父而一無所欲、一無所求,使天下之貪者廉、躁者靜、競者讓,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。然則堯、舜、巢、許者,皆治亂之聖人也。孔子之贊堯、舜也,曰「巍巍不與」、曰「蕩蕩無名」。彼堯、舜者,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、不斲,監門臣虜。堯、舜之心曠然,一巢、許之心也;其所異,特用耳。雖然,堯、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、巢父以無用為用,終不可謂堯、舜有巢、許之心,巢、許遂無堯、舜之用也。是故堯、舜、巢、許者,皆治亂之聖人也。嗟乎!大庭栗陸之世,其民沕沕穆穆,老死不相往來;人人皆許由、巢父也。自世道漸降、大樸漸漓,而嗜欲日開、營求日甚。膺時遘會者,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;授徒講學者,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;砥飭高行者,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:則皆巢、許之罪人也。不觀南陽之臥龍乎?澹泊明志、寧靜致遠,方其躬耕隴畝,若將終身。及應聘而出,卒能輔昭烈、定漢室,稱王佐才;繼而託孤寄命,鞠躬盡瘁;推古今臣節第一。嗚呼!孔明天下奇才,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。然則孔明者,有巢、許之心而出為堯、舜之用者也。使無其心,縱有才亦不可用;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!故吾謂學堯、舜者,必先自學巢、許始』。先生所著,有「周易釋箋」、「毛詩備考」、「三禮折衷」、「四書逢源錄」、「史論」、「字書正訛」、「醫學集要」諸書,皆佚;惟「文集」八卷存。又嘗輯「泰州中十場志」十卷、重修「靖江縣志」十八卷。卒年七十二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吳光

  先生姓吳氏,名光,字與巖;武進人。十齡喪母,哀毀如成人,幾滅性。比就傅,日誦數千言,有文名。久之,厭帖括;究心經濟,務為有用之學。所論著,自成一家言。

  甲申之變,慟哭求死不得,取所擬「時務策」並雜著火之。自是絕意人事,結廬於東僻壤。日閉門讀「易」;倦則徐步隴畝,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、話桑麻,嗒焉自放於山水間。大吏物色之,堅謝弗出,作「野翁傳」以見志。其略曰:『野翁無姓氏;問其年,亦不記甲子。性不喜城市;雖居城市,胸中自謂有邱壑也,故自號曰野翁。翁為人少可而多怪,落落然寡諧;然實平易近情,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。少讀書,得古人大意。晚年,一切束高閣,編茅插籬廬於中田桑拓間,將終身焉;不復問人間世,亦不復知有人間世。或訝其作苦;翁笑曰:「吾自樂此不疲也」。暇則把壺自傾,不覺歌呼烏烏;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。所最適意者,荊扉盡掩,抱膝靜坐;曰:「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!摽技野鹿,庶未遠乎」!既自號野翁,人亦稱之曰野翁、野翁雲』。先生所著,有「弄丸吟」一卷、「大學格致辨」一卷、「論孟合參」一卷、「中庸說」一卷、「讀書錄鈔」二卷、「五願齋文集」、「耕娛集」、「遂初集」、「野翁記」共若干卷;而「易粕」十卷,兼窮象數義理,所得尤深。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;二曲為作傳,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二上。

  ·陳五簋(附朱之宣、李嘗之)

  陳先生名五簋,字逸子;湖南攸縣人。父來學,兄弟罵賊死甚烈;逸子終身痛之。性兀傲;意所不可,雖貴人必面折其非。

  少補弟子員。國變後,痛君親之難,遂祝髮,號南雲行腳、一號衲拾殘;錢受之宗伯、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,相唱和。工詩,廣致書畫古玩。嘗遊吳越,行笈一肩,瓶缽外,皆經史書籍。意氣慷概,有古俠士風。其胸中浩浩落落,嬉笑怒罵皆別有故,人莫能惻也。年五十五,卒於西泠;湘潭王山長為之傳。同時,有朱子昭者與齊名。

  子昭名之宣,湘陰人。少有學行,負氣節。鼎革後,隱於樵,自號砍柴行者。戊子義師之役,楚人多與其謀事。後因之成大獄,湖湘遺老株連繫類者三百餘人;子昭與焉。獄數年始解,集中有「釋繫奉別陶密庵年丈」詩,指其事也。

  李先生嘗之,字百艱;湖南平江人,家天岳山之麓。明季,為諸生。入本朝,棄巾服,躬耕讀書。生負異才,有智略;兼精壬遁術。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,敦聘入幕府;削平黔、滇,先生謀居多。功成,擬奏授官;力辭歸。見親知貧寠者,立解裝周之,隨手親盡;遂遍遊衡、岳、九嶷、武當、天臺、武夷諸名山。居武夷最久,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。工詩、古文。書得晉人神韻,人爭寶之。著有「百艱詩文集」及「布帆集」、「破草鞋」等集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八大山人

  八大山人者,逸其名;故明宗室也。為諸生,世居南昌。

  弱冠遭國變,棄家遁奉新山中,祝髮為僧。住山二十年,從學者常百餘人。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,延之官舍。年餘,意忽忽不自得,遂發狂疾;忽大笑、忽痛哭竟日。一夕,裂其浮屠服焚之,還。走會城,獨身佯狂市肆間。嘗戴布帽、曳長領袍,履穿踵決,拂袖蹁躚行;市中兒隨觀嘩笑,人莫識也。其姪某留止其家;久之,疾良已。山人工書法,行、楷學大令魯公,狂草頗怪偉。亦喜畫水墨,芭蕉、怪石、花竹及蘆雁、汀鳧,翛然無俗韻;人爭寶之。飲酒不能盡二升,然喜飲。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、輒往;往飲輒醉。醉後,墨沈淋漓,不甚自愛惜。數往城外僧舍,雛僧爭嬲之索畫,至牽袂捉衿,不拒也。士友餽遺之,亦不辭。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,不得;或持綾絹至,直受之,舉懷數語,謂將以為韈。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,乃反從貧士山僧、屠沽酒兒購之。一日忽大書「啞」字,署其門;自是對人不交一言。然善笑而喜飲益甚;或招之飲,則縮項撫掌,笑聲啞啞然。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,勝則笑啞啞數,負則拳勝者背,笑愈啞啞不可止;醉則往往泣下。邵青門客南昌,見山人於北蘭寺;握手熟視,大笑。夜宿寺中,翦燭談;索筆書几上相酬答。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,秘不令人見;題跋尤古雅,間雜以幽澀語,不盡可解。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,不減晉人語也。山人面微頳,豐下而少須。初為僧號雪箇,後更號曰人屋、曰驢漢;最後,號八大山人云。山人負重名,世多知之;然竟無知山人者。山人胸次滂浡鬱結,別有不能自解之故;如巨石窒泉、溼絮之遏火,無可如何,乃忽狂、忽喑,隱約玩世。假令山人遇方鳳、謝翱、吳思齊輩,其搤捥痛哭當何如也。而世乃目之曰狂士、曰高人,淺之乎知山人矣。悲夫!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二下。

  ·一壺先生

  一壺先生者,不知其姓名,亦不知何許人;蓋前明遺老,若雪庵和尚、補鍋匠之流亞也。衣破衣、戴角巾,徉狂自放。常往來登、萊間,愛勞山之勝。居數載,去;久之,復來:莫可得而跡也。好飲酒,每行以酒一壺自隨;人稱之曰一壺先生。知之者飲以酒,即留宿其家;間一讀書,輒欷歔流涕而罷,不能竟讀也。與即墨黃生、萊陽李生善;兩生知其非常人,皆敬事之。或就先生宿、或延先生主其家,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,輒曰『行酒來,余為生痛飲』!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,而外自放於酒;嘗從容叩之,不答。一日,李生策蹇山行,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,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;心異之曰:『其一壺先生乎』?比至,果先生也;方提壺。下馬,與先生共飲;醉,別去。先生蹤跡既無定,或留久之,乃去,去不知所之;已而又來。

  康熙二十一年,去即墨久矣,忽又來,居一僧舍;視其容貌蕉萃、神氣惝恍異前時。問其所自來,不答。每夜半,即放聲哭,哭竟夜。閱數日,自經死;時年垂七十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四十八(遺逸)頁三上。

  ●清先正事略選卷五

  錢秉鐙(附方中通、方中履)

  全祖望

  劉獻廷

  葉燮(附顧有孝、鈕琇、李重華、顧我錡)

  陳恭允(附屈大均、梁佩蘭)

  孫枝蔚(附王又旦、李念慈、張恂、王宏撰、李楷、屈復)

  王士楨

  ·錢秉鐙(附方中通、方中履)

  錢先生澄之,字飲光,原名秉鐙;安徽桐城人,生當明季。弱冠時,有御史某閹黨也,巡按至皖,盛威儀,謁孔子廟;諸生方出迎,先生忽前,扳車而攪其帷,眾莫知所為。御史大駭,命停車,而溲溺已濺其衣矣。先生徐正衣冠,昌言以詆之;騶從數十百人皆相視,莫敢動。而御史方自幸脫於「逆案」,懼其聲之著也,漫以為病狂而舍之。先生由是名聞四方;與雲間陳臥子、夏彝仲、嘉善魏學渠交最深。又嘗問「易」於黃石齋先生,著「田間易學」十二卷。初從京房邵康節入,故言數頗詳;蓋石齋之餘緒也。後乃兼求義理,大旨以朱子為宗。又著「田間詩學」十二卷,謂『「詩」與「尚書」、「春秋」相表裏,必考之「三禮」以詳其製作,徵諸「三傳」以審其本末,稽之「五雅」以核其名物,博之「竹書紀年」、「皇王大紀」以辨時代之異同與情事之疑信,即今輿記』。以考古之圖經,而參以平生所親歷。其書以「小序」首句為主,所採諸儒論說自注疏集傳外,凡二十家;持論精核,於名物訓詁、山川地理言之尤詳云。

  先生少以經濟自負,常思冒危難以立功名;及歸自閩中,遂杜足田間,課耕以自給。年八十有二而終。

  同縣方中通,字位伯;明檢討以智(密之)之次子也。明之中葉,以博洽著者稱楊慎,而陳耀文起與之爭;然慎有偽說以售欺、耀文好蔓引以求勝。次則焦竑,亦善考證;而習與李贄遊,好牽綴佛書,傷於蕪雜。惟密之先生崛起崇禎中,博極群書,考據精核;迥出其上。風氣既開,國朝亭林、百詩、錫鬯諸君相沿而起,一掃懸擬之空談。密之傳「通雅」十二卷,窮源竟委,詞必有徵;中通承其家學,以博綜稱。善「數度衍」二十四卷、「附錄」一卷;其書有數原律衍、幾何約、珠算、筆算、籌算、尺算諸法,復條列古「九章」名目,引「御製數理精蘊」推闡其義;其幾何約及珠算等,大抵裒集諸家之長而增損潤色,勒為一編。又撰「物理小識」十二卷及「浮山文集」。中通弟中履,著「古今釋疑」十八卷;雖不及「通雅」之精核,然學有淵源,故不為弇陋也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二(經學)頁三下。

  ·全祖望

  先生姓全氏,名祖望,字紹衣、一字謝山;浙江鄞縣人。生有異稟,書過目不忘。年十四,補弟子員,應行省試。以古文謁查初白編修,編修許為劉原父之儔;充選貢。入都,上書方侍郎苞,論「喪禮或問」;侍郎大異之,聲譽頓起。尋舉順天鄉試,出曹公一士門。臨川李侍郎紱見其行卷,嘆曰:『此深寧、東發後一人也』!乾隆元年,舉博學鴻詞;即以是科成進士,選庶吉士,不與鴻博試。時詞科尚未集,臨川以問先生;先生為疏記四十餘人,各列所長以告。會首輔張文和與臨川相惡,又屢招先生不赴,以此深嫉之;二年散館,先生列最下等,以知縣候選。方侍郎欲薦入三禮館,辭之;歸,不復出。

  初,見江陰楊文定公,公稱其博而勉以有用之學;先生曰:『以東萊、止齋之學,朱子尚譏之;何敢言博』!公曰:『但見及此,則進矣』。先生既歸,貧且病,饔飧不給;而好學益厲。人有所饋,皆峻辭。屢主蕺山、端溪諸書院,成就人材甚眾。有閒,益廣修「枌社掌故」、「桑海遺聞」,表章節義如不及。重登范氏天一閣,搜金石舊搨,編為碑目;且鈔其秘書。經揚州,居馬氏畬經堂,成「困學紀聞三箋」;論者謂在百詩、義門二家之上。至湖上,適杭堇甫以閏重三日修禊事,至者四十二人;先生與焉。遂訪方侍郎於湄園;時方年八十矣,猶七冶「儀禮」,戒先生不當為汗漫遊。隙勾山太僕再以書來,速出山;梁薌林少師擬特疏薦。皆力辭之,貽詩以見志。二十年七月,卒於家;年五十有一。

  先生負氣忤俗,有節概;相傳為錢忠介公肅樂後身。其學淵博無涯涘,於書靡不貫穿。在翰林,與臨川共借「永樂大典」讀之,每日各盡二十冊;時開明史館,復為書六通遺之。南歸後,修南雷黃氏「宋元儒學案」、七校「水經注」、續選甬上耆舊詩。撰「丙辰公車徵士小錄」及「詞科摭言」,先之以康熙己未百八十六徵士,而接以乾隆丙辰;書未卒業。在端州釋奠禮成,祀白沙以下二十有一人;從前未有之典也。先後答弟子董秉純、張炳、蔣學鏞、盧鎬等所問經史,錄為「經史問答」,凡十卷;足啟後學。卒後,秉純等裒其文為「鮚埼亭集」。又所著有「漢書地理志稽年」、「古今通史年表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四(經學)頁三上。

  ·劉獻廷

  劉繼莊者名獻廷,字君賢;順天大興人。先世本吳人,寓吳江者數十年卒焉。其學主於經世;自象緯、律曆、邊塞、關要、財賦、軍政之屬旁及岐黃、釋老家言,無不窮究。昆山徐尚書好士,多藏書,大江南北宿老爭赴之;先生遊其間,別有心得。萬徵君季野於書無所不讀,獨心折先生,引參明史館事;顧君景范、黃君子鴻長於輿地,亦引先生參「一統志」事。先生謂:『諸公考古有餘,而未切實用』。其論向來方輿書:『大抵詳於人事,而天地之故概未有聞。當於疆域前,別添數則。先以諸方之北極出地為主,定簡平儀之制度為正切線表;而節氣之後先、日蝕之分秒、五星之陵犯,佔驗皆可推矣。諸方七十二候多不同,如嶺南之梅十月開已,桃李臘月已開;而吳下梅開於驚蟄,桃李開於清明:相懸若此。今世所傅七十二候,本諸「月令」;乃七國時中原之氣候。今之中原已與七國之中原不合,則曆差為之。宜於南北諸方細考其氣候,詳載之為一則;則夭地相應之變遷,可以求其微矣。燕京、吳下水皆東南流,故必東南風而後雨;衡、湘水皆北流,故必北風而後雨。山水之向背分合,皆當按籍而列之;而風土之剛柔暨陰陽燥濕之徵,可次第求矣。諸方有土音,又有俚音;蓋五行氣韻所宣之不同;各譜之為一則、合之土產,則諸方人民性情風俗之微,皆可推而見矣』。其論水利,謂『西北乃二帝、三王之舊都,二千餘年未聞仰給於東南;何則?溝洫通而水利修也。自劉、石雲擾以訖金、元,人皆草草偷生,不暇遠慮;相習成風,不知水利為何事。故西北非無水也,有水而不能用也。不為民利,乃為民害;旱則赤地千里、潦則漂沒民居,無地可瀦、無道可行,人固無如水何,水亦無如人何!虞學士始奮然言之,郭太史始毅然行之;未幾竟廢,三百年無過問者。有聖人出,經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。西北水利,莫詳於「水經」酈注;雖時移勢易,十猶可得六、七。酈氏略於東南,人以此少之;不知水道之當詳,正在西北。擬取列史中關於水利、農田、戰守者,各詳考其所以,附以諸家之說以為之疏,俾施行者有所考鏡』。又言:『「通鑑綱目」,非朱子親筆,故多迂而不切;而關繫重者反遺之。當別作「紀年」一書』;凡先生所撰著,其運量皆非一人一時所能成,故多未就也。生平自謂『於聲音之道,別有所窺,足窮造化之奧、百世而不惑』。嘗作「新韻譜」,自「華嚴」字母悟入而參之以「天竺陀羅尼」、「泰西蠟頂話」、「小西天梵書」暨「天方」、「蒙古」、「女真」等音,又證以遼人林益長之說而益自信。同時,吳修齡自謂蒼頡以後一人;先生則曰:『是其於天竺以下書皆末得通,而但略見「華嚴」之旨者也』。先生之法,先立鼻音二,以鼻音為韻本;次定喉音四,為諸韻之宗。以喉音互相合,凡得音十七;喉音與鼻音互相合,凡得音十;又以有餘不盡者三合之,凡得音五:共三十二音為韻父,而韻曆三十二音為韻母。橫轉各有五子,萬有不齊之聲攝於此矣。嘗欲譜四方土音,以窮宇宙元音之變;乃取「新韻譜」為主,而以四方土音填之;逢人皆可印證。蓋是書多得之大荒以外,囊括浩博;學者或驟見而未能通也。

  先生與梁質人、王昆繩友;所嚴事者曰梁溪顧畇滋、衡陽王而農,而尤心服者曰南昌彭躬庵。所自著曰「廣陽雜記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二(經學)頁五下。

  ·葉燮(附顧有孝、鈕琇、李重華、顧我錡)

  葉先生燮字星期,號己畦;江蘇吳江人,籍浙之嘉善。康熙九年進士,知寶應縣。修決堤,免無名之稅;出誣服殺人者,直仇陷附逆而冀沒其田廬者。以伉直不容於上官,不二年落職;欣然曰:『吾與廉吏同登白簡,榮於遷除矣』!時嘉定令陸清獻公,同被劾也。

  既歸,築室橫山下,學者稱橫山先生。著有「己畦文集」二十卷、「詩集」十卷。其論文,謂議論不蹈襲前人,卓然自吾立,方為立言。論詩曰生、曰新、曰深;凡一切庸熟、陳腐、浮淺語,須一掃空之。所作詩,意必鉤元、語必獨超,寧不諧俗、不肯隨俗;於同時諸家外,能拔戟自成一隊。時吳中稱詩者,多宗范、陸;究所獵者,范、陸之皮毛耳。先生著「原詩內外篇」四卷,力排其非;吳人士始多訾謷之。既歾,乃爭從其說。汪編修琬居堯峰說經硜硜,與先生持論鑿枘,門下士亦互相詆諆;汪歾,先生曰:『吾向不滿汪氏文,亦謂其名太高、意氣太盛,故麻列其失以規之,非謂其繆盩於聖人也。且汪歾,誰譏彈吾文者』!乃取向所摘汪文短處,悉燔之。沈歸愚尚書少從受詩法,守之不變;王新城司寇嘗致書先生,稱其獨立起衰。後見歸愚詩,復稱賞之曰:『橫山門下,尚有詩人』!其推重若此。同時同縣以詩文著稱者,自甫草、稼堂諸君外,有顧茂倫、鈕玉樵、李實君、顧湘南諸君。

  顧有孝字茂倫,吳江諸生。居釣雪灘,以選詩為事;唐律及國朝近體詩,皆有選本。名滿大江南北。

  鈕琇字玉樵,官知縣。博雅多聞,所著「觚剩」,能舉見聞異詞者折衷之,可補正史之闕;詩亦變之。遺著有「臨野堂集」。

  李實君名重華;雍正甲辰進士,官編修。天賦俊才,復得張匠門指授。性好遊,入巴蜀、客山左,留覽秦關、楚塞,登臨憑弔;詩益嶔嶔歷落,得江山之助。著有「玉洲詩集」。其「詩話」二卷,可與昌谷「談藝錄」並傳。

  顧湘南名我錡,邑廩生。鄂文端任江蘇布政時,以古學試士得五十三人,湘南為冠;遂有「南邦黎獻集」之刻。後開博學鴻詞科,乃文端奏請,若為湘南設也。及詔下,而湘南歾矣;有才無命,文端歎息彌襟。所著曰「湘南詩集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八(文苑)頁二上。

  ·陳恭允(附屈大均、梁佩蘭)

  嶺南三家,首陳先生元孝,而屈翁山、梁藥亭次之。

  元孝名恭允,順德人。父邦彥,明季以閣部殉難(事具「明史」);時先生才十餘歲。比長,遂隱居不仕,自號羅浮布衣,與李元仲、魏叔子、季子、彭躬菴諸看善;皆遺民也。工詩、古文,兼精書法。未冠,賦「姑蘇懷古」諸詩,傾動一時,名大起。其詩清迥拔俗,得唐賢三昧;古體間入選理,一時習尚無所染。著有「獨漉堂集」。王漁洋、趙秋谷二公至嶺南,於廣州詩人尤推重先生。其後杭堇甫來主講席,題先生遺像,傾服尤甚。洪稚存論〔嶺〕南三家有句云:『尚得古賢雄直氣,嶺南猶似勝江南』。其推挹至矣。

  翁山屈姓,名大均;番禺人。著有「翁山詩集」。子明洪,字甘泉;貢生,官教諭。亦以能詩聞。

  梁藥亭名佩蘭,字芝五;南海人。童時,日記數千言;通經史百家。年二十六,領順治十四年鄉試解額,詩名已播海內。康熙二十七年,成進士,選庶吉士;同榜均以前輩事之。明年即假歸,周遊名山,與海內諸名宿相酬唱;漁洋、竹垞及潘次耕皆推重之。著有「六瑩堂集」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八(文苑)頁二下。

  ·孫枝蔚(附王又旦、李念慈、張恂、王宏撰、李楷、屈復)

  關中人文,自中孚、雪木、天生三李外,推孫先生豹人。

  先生名枝蔚,三原人;豹人,其字也。世為大賈,業鹽莢。甲申之亂,年二十有四;散家財、求壯士,起義不果,只身走江都折節讀書,遂以詩文名天下。年六十,舉鴻詞科。時有奔競執政之門者,先生恥焉;求罷不允,促入試,不終幅而出。會特詔布衣處士有文學素著、老不任職事者,授京銜以寵其行;及格者八人,先生與焉。部議正字銜;聖祖少之,予中書舍人。初,吏部集驗於庭,獨臥不往;旋被敦促,乃遂巡入。主爵者見其須眉皖白,引使前曰:『君老矣』!先生正色曰:『未也!我年四十時即如此。且我前以老求免試,公必以為壯;今我不欲以老得官,公又以我為老:殊可怪也』!當事愕謝,卒以老官之。先生性伉直,前初以世亂,好談兵,家毀於賊。自京師歸,復居江都。所著曰「溉堂集」。從遊者皆有聲海內,而王又旦為最著。

  又旦,郃陽人;字幼華。弱冠,舉於鄉。令潛江,履畝定賦,杜豪強侵佔;葺長堤,拄漢水決嚙;建傳經書院,築說詩臺。豹人時居江都,迎之受詩。比入為給事中,詩名已與豹人埒。疏陳湖北堤工協濟之害,令荊、郢分界治堤,以絕委卸;典試廣東還,過南海花山,建議於其地設縣治,奪盜淵藪;皆報可。朱竹坨稱其能詩,能兼綜唐、宋人之長。年五十一,卒於官。有「黃湄詩集」。

  當是時,關西之士恥效章句,皆以通經、學古為尚;其卓然名家者,涇陽則有李念慈、張恂。念慈字屺瞻,嘗為令薦博學鴻詞不第,隱居峪口山;詩曰「峪口山房集」。恂字稚恭,一字壺山;以進士,為江南推官。善畫,落筆片紙值千錢。與三李、豹人、黃湄輩往還酬答,而名稍後;惟華陰王宏撰、朝邑李楷與三李等齊名。

  楷字叔則,一字岸翁;著「河濱全集」。由舉人,令寶應;以直廢。康熙二年,買撫軍漢復請董「陝志」。宏撰尚為諸生,從叔則編摩。叔則善古賦,文樸茂;錢牧齋亟稱之。著書百卷,文名冠一時;人稱河濱夫子。

  宏撰字無異,一字山史;與三李同時,於叔則為後進,而叔則獨喜從山史遊。山史讀書華山,顧亭林嘗主其家;共建朱子祠於雲臺觀。好「易」,精圖象;學者宗之,得一言以為重。凡碑版,志銘,非三李則山史;而山史工書法,故尤多於三李焉。

  又有屈復者,字見心,號悔翁;蒲城人也。年十九,試童子第一。忽棄去,走京師,學詩者多從之遊。先生作「客約」,不迎送、不作寒暄語。其論詩,於興、賦、比之外,專以寄託為主;謂陶之「飲酒」、郭之「遊仙」、謝之「登山」、左之「詠史」,彼自有所以傷心之故而借題發之,未可刻舟而求劍也。張尚書廷樞欲上章薦,力辭不就。乾隆元年,楊尚書超曾舉應鴻詞科;楊未見屈,屈亦不報謝。所著「弱水集」,甚富。無子,妻死不再娶;人以比林和靖云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三十八(文苑)頁三下。

  ·王士楨

  國家文治軼前古,扢雅揚風,鉅公接踵出;而一代正宗,必以新城王公稱首。公以詩鳴海內五十餘年,士大夫識與不識皆尊之為泰山、北斗。當開國時,人皆厭明代王、李之膚廓,鍾、譚之纖仄;公以大雅之材起而振之,獨標神韻,籠蓋百家,其聲望足以奔走天下。雖身後詆諆者不少,然論者謂本朝有公,如宋之東坡、元之道園、明之青邱屹然為一代大宗,未有能易之者也。公官郎中時,遭遇聖祖留意古學者,召對閣臣,從容問『在廷中博學能詩文者孰為最』?於是李公霨、馮公溥、陳公廷敬、張公英交口薦公,特詔公賦詩,稱旨。次日,傳諭:『王士楨詩文兼優,著以翰林官用』。遂改侍講。尋轉侍讀,入直南書房。嘗徵其詩,錄進三百篇,曰「御覽集」。國朝漢人由部曹改詞臣,自公始。公薨後五十餘載,當乾隆之三十年,高宗特旨以公績學工詩,在本朝諸家中流派較正,從前未邀易名之典,宜示褒榮以為稽古者勸;遂賜謚曰「文簡」。可謂不世之遭,久益論定矣。然公歷官諸政蹟及生平風節,實與文章足並垂天壤,未可軒輊論也。公之司理揚州也,朝命侍郎葉成格駐江寧,治通海寇獄;羅織甚眾。公力保全良善,嚴反坐以息誣陷。揚故有欽贓積逋二萬餘金,前任以考成故重督之,逮係者眾。公至,惻然曰:『此溝中瘠耳;雖日敲樸,何益』!悉縱遣之。而手疏募諸當事,自監司、郡守及屬邑悉割俸代輸;不足,則募諸商人。諸商故以海寇獄德公,傾貲恐後。又不足,則言於巡撫,具疏請豁免;於是積逋一清。在揚五年,完大案八十有三;雪高郵居烈婦向氏冤,人稱神君。公既由司理起家,復以大司寇致政,與列官相終始;每讞獄,必多方以求其生。嘗會議閔煥、郭振與竇子章獄,三人皆以救父故,持金刃殺傷人,論重闢;公曰:『此當其論救父與否,不當以梃刃論輕重也』。遂得改緩決。任副憲時,又嘗爭楊成獄。貳戶部時,又論聊城于相元、太平王訓、齊河房得亮獄,俱減等;而衡陽左道蕭儒英,則又爭而必致之法。徐起龍為曹氏所誣,則釋徐而罪曹,案其所與私者皆伏法。其慎於用刑多類此。公為政能持大體,以和平養士氣,清不戾俗,和而有執。故長成均,則整飭教條,杜請託;所獎拔如金居敬、湯右曾、查昇、陶元淳、惠周惕輩,皆時名人。又疏請定文廟祀典,舞用八佾、籩豆十二,並增從祀先儒;一時皆韙其論。及掌邦憲,則絜持綱維,戒言者不得毛舉細故。會廷議裁御史員額,公力爭以為天子耳目官,可增不可減;奏上,卒從公議。在計部時,秦中方大饑,開入粟例;公預戒所司,不得以一呈一稿至前。先後七年,皭然無所與。其管理錢法也,例故有樣錢;公立禁革之。其榷關清江浦也,船廠有陋例;言於漕帥,盡罷之。公與睢州湯文正公,初未識面;會徵博學鴻儒,公言於魏公象樞曰:『公以學行聞天下,薦士不當以文藝;必如湯君者,乃可應詔』。人知湯公之薦由魏公,而不知自公發之也。生平自重其詩,不輕為人作。內大臣明珠稱壽,有大僚某手金箋,請得一詩以侑觴;公曰:『曲筆以媚權貴,君子不為也』!力辭之。公之幹濟風節若此而世不盡知,為詩名所掩耳。

  公諱士楨,字貽上,號阮亭,別自號漁洋山人;世為新城右族。年十八,中順治八年鄉試。祖方伯公象晉年九十有一,猶及見之;以家藏邢太僕書「白鸚鵡賦」賜公。十五年,舉會試。越三年,選授揚州推官。康熙三年,總督郎公廷佐、總河朱公之錫先後疏薦公,擢禮部主事;累遷郎中,榷清江關。十一年,典四川鄉試。母憂,歸。旋補戶部郎中。十七年,特擢侍讀;尋遷祭酒。二十三年,晉少詹事;奉命祭告南海。明年,丁父憂。二十九年,由原官遷左副都御史,充經筵講官;晉兵部督捕侍郎。三十年,充會試副考官;調戶部侍郎。三十五年,命告祭西嶽、西鎮、江瀆。三十七年,擢左都御史;復命直南書房,編御製文集。明年,遷刑部尚書;前後賜御書「帶經堂」、「信古齋」匾額各一。四十三年,坐讞獄失出,罷官;時公年七十一矣。四十九年,上眷念在籍諸老臣,命復職。五十年五月,薨於里第;年七十有八。

  公八歲能詩。頻夢五色小鳥如鳳凰,飛繞左右;又屢夢人贈古墨,■〈口鼻〉之有異香:人以為文字之祥。少遊歷下,集諸名士於明湖,賦「秋柳詩」;和者數百人。在京師,與汪苕文、程周量、劉公■〈甬戈〉、梁曰緝、葉子吉、彭羨門、李聖一、董文驥等以詩相倡和。在揚州,與林茂之、杜于皇、孫豹人、方爾止等修禊紅橋,又與陳其年、邵潛夫等修禊如皋冒氏之水繪園。每公暇,輒召賓客泛舟載酒平山堂;吳梅村云「貽上在廣陵,晝了公事、夜接詞人」,蓋實錄也。迄官禮部,復與李湘北、陳午亭、宋牧仲及汪、程、劉、梁等為文社。時宋荔裳、施愚山、曹顧庵、沈繹堂皆在京師,與公兄弟酬唱無虛日。又嘗奉使南海、西嶽,遍遊秦、晉、洛、蜀、閩、越、江、楚間,所至訪其賢豪、考其風土,遇佳山水必登臨,融懌薈萃,一發之於詩。故其詩,能盡古今之奇變,蔚然為一代風氣所歸。公典順天試,與韓文懿共事;典辛未會試,與張文貞、陳文貞、李文貞、共事:所得士,為楊文定(名時)、陳恪勤(鵬年)、黃侍郎(叔琳)、惠研溪(周惕)等。晚直南書房,與張文端、陳文貞共事:皆極九等人表之最,可想見一時之盛云。公所著有「帶經堂集」九十二卷、「漁洋詩話」三卷、「蜀道驛程記」二卷、「皇華紀聞」四卷、「粵行三志」三卷、「池北偶談」二十六卷、「隴蜀餘聞」二卷、「秦蜀驛程後記」二卷、「古歡錄」八卷、「居易錄」三十四卷、「浯溪考」二卷、「感舊集」、「香祖筆記」、「分甘餘話」、「北徵日記」各如干卷,又有「唐賢三昧集」、「唐絕人萬首句」、「唐詩十選」諸書,皆行世。

  ——見原書卷六(名臣)頁一上。

  ●附錄

  原序一(曾序)

  原序二(自序)

  原書凡例

  ·原序一(曾序)

  余嘗以大清達人、傑士超越古初而紀述闕如,用為嘆憾。道光之末,聞嘉興錢衎石給事(儀吉)仿明焦竑「獻徵錄」為「國朝徵獻錄」,因屬給事從子應溥寫其目錄,得將相大臣、循良忠節、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餘人,積二、三百卷;借名人之碑傳,存名人之事蹟。自別京師,久從徵役,而此目錄冊者不可復睹。同治初,又得鄔陵蘇源生「文集」,具述其師錢給事於「徵獻錄」之外,復節錄名臣為「先正事略」。於是知錢氏頗有造述,不僅鈔纂諸家之文矣。又二年,而得吾鄉李元度(次青)所著「先正事略」,命名乃適與錢氏相合。前此二百餘年未有成書,近三十年中錢氏編摩於汴水、次青成業於湖湘,斯足徵通儒意趣之同,抑地下達人、傑士其靈爽不可終閟也!

 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,往往得人鼎盛;若漢之武帝、唐之文皇、宋之仁宗、元之世祖,其時皆異材勃起、俊彥雲屯,焜耀簡編。然考其流風所被,率不過數十年而止;惟周之文王暨我聖祖仁皇帝,乃閱數百載而風流未洙。周自後稷十五世,集大成於文王;而成、康以洎東周多士濟濟,皆若秉文王之德。我朝六祖、一宗,集大成於康熙;而雍、乾以後英賢輩出,皆若沐聖祖之教。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,雖大智莫能名也。

  聖祖嘗自言年十七、八時,讀書過勞,至於咯血而不肯少休;老耄而手不釋卷,臨摹名家手卷多至萬餘、寫寺廟扁榜多至千餘,蓋雖寒畯不能方其專。北徵度漠、南巡治河,雖卒役不能踰其勞。祈雨禱疾,步行天壇,並醢醬虀鹽而不御;年逾六十,猶扶病而力行之。凡前聖所稱至德純行,殆無一而不備。上而天象、地輿、曆算、音樂、考禮、行師、刑律、農政,下至射御、醫藥、奇門、壬遁、滿蒙西域外洋之文書字母,殆無一而不通,且無一不創立新法、別啟津途。後來高才絕藝,終莫能出其范圍。然則雍、乾、嘉、道累葉之才雖謂皆聖祖教育而成,誰曰不然!今上皇帝嗣位,大統中興;雖去康熙時益遠矣,而將帥之乘運會、立勳名者多出一時章句之儒,則亦未始非聖祖餘澤陶冶於無窮也。如次青者,蓋亦章句之儒,從事戎行。咸豐甲寅、乙卯之際,與國藩患難相依,備嘗艱險。厥後自領一隊,轉戰數年;軍每失利,輒以公義糾劾罷職。論者或咎國藩執法過當;亦頗咎次青在軍偏好文學,奪治兵之心力,有如莊生所譏「挾策而亡羊者」。久之,中外大臣數薦次青「緩急可倚」,國藩亦草疏密陳:『李元度下筆千言,兼人之才。臣昔彈劾太嚴,至今內疚;惟朝廷量予褒省』!當時雖為吏議所格,天子終右之,起家復任黔南軍事。師比有功,超拜雲南按察使;而是書,亦於黔南告成。聖祖有言曰:『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,中有勇猛精進之心,末有堅貞永固之力』。次青提兵四省,屢蹶仍振;所謂「不移」者非耶?發奮著書,鴻編立就;亦云「勇猛」矣!願益以「貞固」之道持之;尋訪錢氏遺書參訂修補,矜鍊歲年,慎褒貶於錙銖、酌群言而取衷,終成聖清鉅典,上躋周家雅頌、誓誥之林,其尤足壯矣哉!

  同治八年三月,曾國藩。

  ·原序二(自序)

  李習之嘗嘆魏、晉以後文字■〈黑乚〉昧,雖有殊功偉德非常之跡,亦暗鬱而不章。而昌黎韓子則嘗欲作唐一經垂之於無窮,誅訐諛於既死、發潛德之幽光;論者謂其書若成,當不在龍門、扶風下。惜乎!其未就也。宋朱子撰「言行錄」,取並世名臣事蹟件係而條綴之,為後世法;文雖不迨昌黎,而扶翼世教,厥功楙矣!嗣是杜大珪有「名臣碑傳錄」、蘇天爵有「元名巨事略」、徐鈜有「明名臣琬炎錄」、項篤壽有「今獻備遺」,皆祖述朱子之意以成書者也。我國家列聖相承,重熙累洽,炳焉與三代同風;二百餘年,名卿鉅儒、鴻達魁壘之士應運而起者,不可殫數。其訏謨政績具在「國史」,類非草野之士所能窺;而其遺聞佚事、嘉言懿行,往往散見於諸家文集中,特未有薈萃成書以備掌故而為徵文考獻之助者耳。元度山居多暇,遍閱本朝人文集,遇偉人事蹟輒手錄之。積久,成「先正事略」六十卷。分名臣、名儒、經學、文苑、遺逸、循良、孝義七門,人為一傳;計五百人,附見者六百有八人,亦當世得失之林也。每空山月上,一鐙熒然;披吟斗室中,如與諸鉅公、才人、節士聯襼掎裳,親承其謦欬而上下其議論也。如臨泰、華、嵩、衡、黃河、瀚海之高深,莫測其顛委也;如羅列商彝、周鼎、天球、宏璧,古光出几案,莫敢逼視也。昔歸震川自恨足跡不出里閈,所見無奇節偉行以發攄其文章之氣;今元度放廢歸田,得綱羅散失以成此編,可謂極尚友之樂矣!

  稿甫脫,適奉於役黔東之命;以兩年心力所萃,不忍敝帚棄之也,爰付諸剞劂氏。客有議其去取失當且蔥促成書,慮掛一而漏萬者;應之曰:『是固然。然以朱子之賢,手訂「言行錄」如進王荊公、黜劉忠定之類,呂東萊、汪玉山皆不謂然。即朱子亦自謂尚多謬誤;況下此乎!太史公作列傳,二千年中僅七十篇,循吏、儒林則皆止數人耳;未有議其疏漏者也。惟是本朝治跡磊磊軒天地,遠邁唐、宋、元、明;世苟有昌黎、習之、考亭其人者出其文章以潤色鴻業,斯不負千載一時之盛。若蒙者所述,雖皆奇節偉行,文不足以張之。終為震川所竊笑耳。抑又聞蘇文定公曰:「古之君子不用於世,必寄於物以自遣」。然則是編,亦寄焉耳矣;何庸深校其得失哉』!客既退,遂筆之簡端,用以就正海內君子焉。

  同治五年三月既望,平江李元度自序。

  ·原書凡例

  一、我朝治躋隆古,主聖臣賢。一時名公鉅卿、鴻生碩儒,後先輩出;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皆足傳之不朽。惟「國史」藏在皇□,草野無從徵考;承書之士語及國家掌故、先正典型,往往知其名而莫能詳其事實。良由文獻所徵,無專書以資考證也。是編就昭代先正,分名臣、名儒、經學、文苑、遺逸、循良、孝義七門;采其勳績、議論、嘉言、懿行,各著於篇,用以備遺忘而資觀感。而列聖深仁厚澤,稽古右文,亦隨事可以想見,使讀者油然生忠孝之心焉。

  一、各事蹟皆采自私家傳志、郡邑志乘,間及說部,仍正以「國史」列傳;有合十數篇為一篇者,其間穿穴聯剟,頗費匠心。用此亦不免稍失之繁,律以史法及金石文字例,幾可省其半;以事實所關,寧詳毋略、寧密毋疏。昔全謝山表章前哲,動輒數千言,意在使後之秉筆者據為底本。區區之私,竊附於此云爾。

  一、敘述當代事蹟與史例不同:史無論賢奸,但有關繫者皆列之;是編仿「名臣言行錄」例,專主揚善。故所錄,皆粹然純詣;惟附見者其例稍寬。

  一、我朝肇興東土,開國佐命之英,皆天潢貴冑,位列親藩;未敢援入「先正」之列。即翊運勳臣之侑饗太廟者,若信勇公費英東、宏毅公額亦都、武勳王揚古利等皆立功天命、天聰、祟德間,在世祖統壹區夏之先;故論入關後宣力文臣以范文肅公為始、武臣以圖昭勳分為始,而信勇公、宏毅公、武勳王各事蹟又皆詳列於其子若孫之傳首,俾閱者備悉源流。

  一、名臣一門,內而閣部、外而封圻,其勢不能遍錄。是編所述,大約曾祀賢良、名宦祠及有殊績異政列入「一統志」者;然終囿於見聞,不免挂漏為憾。嘗有偉烈鴻名夙所欽慕,因未得其事狀,無從登入;擬選「續編」,以臻詳備。

  一、滿漢名臣有祖孫、父子、兄弟、群從並躋九列者,略仿「史記」「世家」例彙列之,以彰喬木世臣之盛。

  一、本朝名儒約分二派:其恪守程、朱家法者,陸清獻、陸桴亭、張楊園諸先生也;其兼宗陸、王而不倍於程、朱者,孫夏峰、湯文正、李二曲諸先生也。清獻之學洵屬正宗,其救正王學末流之功甚大。近儒何丹畦續「理學正宗」、唐鏡海著「學案小識」,皆推二陸為直紹洛、閩之統;然彭尺木、程魚門嘗議清獻攻擊陸、王太過,未脫講學家習氣,宗之者蓋彌甚焉。唐氏「學案」既擯夏峰不錄,復深致鄙夷;其亦門戶之見而已矣。夫一貫之旨,曾子自「行」入、子貢自「知」入,其有得於聖道一也;伯夷之清、柳下惠之和,孟子皆推為聖,未嘗是此而非彼也。是編不分門戶淵源所在,各以類從。其議論之相反而適可以相救者,均詳列之;以俟後之君子論定焉。

  一、本朝經學亦分二派:其專宗漢學以詆程、朱之隙者,毛西河、惠定宇、戴東原諸先生也;其義理宗程、朱仍博濟漢、唐注疏者,李安溪、方望溪、姚姬傳諸先生也。自前明中葉,士皆敝精力於帖括,而根柢之學闕焉。本朝興,僕學始輩出,顧亭林、閻百詩開風氣之先;自後鉅儒接踵,長洲惠氏、高郵王氏、嘉定錢氏,三世皆以經術鳴,漢學於是極盛。然江子屏作「漢學師承記」,凡稍近宋學者皆擯之;阮文達刻「皇清經解」千四百餘卷,而安溪、望溪之著述一字不收。蓋幾於分茅設蕝,一時風氣所趨,遂專以搜殘舉碎為功;詆宋儒為空疏,掊擊不遺餘力:抑又過矣。夫漢儒之訓詁、宋儒之義理相須而行,闕一不可;其激而互相勝負者,皆末流之失也。緬惟列聖作君、作師,御纂諸經主宋儒之說而兼采漢、唐注疏,可謂拆衷至當矣。是編不論漢學、宋學家,皆詳錄其議論、著述,凡以屏除門戶之見而已。

  一、國初文章家,以宋牧仲所撰侯、魏、汪三家稱最;其後作者代興,無美弗備。自望溪出,而古文之義法特嚴;劉海峰、姚姬傳繼之,遂有桐城派之目。然姚氏「古文辭類纂」於八家及震川後,繼錄望溪是矣;又專錄海峰,一若桐城外,舉無足與於斯道者,似亦未離門戶之見。是編凡卓然成家者,皆列之。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,正復不拘一格耳。

  一、國初詩家,推漁洋為大宗;荔裳、愚山、秋谷、竹垞、初白諸家聯鏕接軫,前後兩詞科作者林立。近人張南山輯「詩人徵略」,採摭綦詳。茲就其尤著者登之,然疏漏實尚多也。

  一、國初遺老,如徐俟齋、沈眉生、李蜃園諸先生蟬蛻鴻冥,皭然不滓;孔子所謂逸民,幾無愧焉。錄之以見天爵自尊,百世下猶可廉頑而立懦也。至熊魚山、方密之諸公事蹟已附見「明史」,故不復登。

  一、循吏,必詳著其政事、風節,使閱著知所效法,可以坐言起行。

  一、孝義一門,僅就最著者錄之,以闡幽光、維世教。雖所錄無多,然一代正史均不過數十人或十數人,固無庸見少也。

  一、天文、曆算之學,亦莫精於本朝。蓋由聖祖天亶聰明,秘參造化;而梅定九、陳泗源諸君又足以闡發之,遂成絕詣。阮文達作「疇人傳」,采錄至二百餘人。茲僅錄定九、泗源及薛義甫、王寅旭數君於經學中,以見其概。如欲觀其全,則有「疇人傳」在。

  一、照史、志例,尚須立忠義、列女二門。然忠義之逴著者,多已列入名臣中。近歲軍興以來,死事者眾;因未有成書,無從采輯。至列女不在先正之例,故從闕如。

  一、所分門類,不過舉重而言。如湯文正、陸清獻、張清恪、楊文定、沈端恪、蔡文勤諸公應入名儒,王文肅、秦文恭、胡文良、阮文達諸公應入經學,王文簡、韓文懿、錢文端、沈文愨、王蘭泉諸公應入文苑,惟以宮躋九列、有勳業可紀,故皆列名臣;他若梨洲、亭林、而農亦名儒、亦經學,愚山、剛主亦名儒、亦文苑,謝山、西莊、竹汀、淵如、稚存亦經學、亦文苑,竹垞、姬傅亦文苑、亦經學,叔子、躬菴亦文苑、亦遺逸,青主、茶村亦遺逸、亦文苑,名雖區分、實則無容拘泥。況經學本在儒林中,尤屬分而不分也。

  一、非史官不應為人作傳,古人有言之者矣。歸震川謂『古作「汝南先賢傳」、「襄陽耆舊傳」者,皆非蘭臺、石室之臣也』。此論出,而紀事之例始寬。而惲子居則謂『大傳非文集體,昌黎傳陸贊、陽城俱不入本集中,爰變其名曰「遺事述金」,實仍傳體也』。是編曰「事略」,亦猶惲氏之意爾。

  一、湯文正、徐文定、陳恪勤事略中所述時相及當事構陷狀,皆本「望溪集」外文;在當時不無忌諱,故未入集,近始有搜刻之者。然彭尺木湯、陳二公行狀即已采之,蓋尺木會見未刻稿耳。此外,若張清恪等傳皆有所本。用此,益見我聖祖至聖至明,百世後猶令人欽服焉。

  一、公私著述,倘挾恩怨於其間,即其書可燒也。是編自信無此弊,閱者辨之。

  一、郢書燕說,最足失真。如袁簡齋所作陳恪勤等傳中多舛誤,彭尺木嘗遺書諍之;邵青門所作「閻典史傳」,魏默深亦嘗辨之。蓋文人習氣,多不暇核實也。是編博觀而慎取之,不敢沿訛以誤後人。

  一、古人如班之於馬,多全襲其辭;以後不可毛舉。緣事蹟未可憑虛而構,非故襲舊文也。衛正叔纂「禮記集說」,其言曰:『他人著書惟恐不出於己,某此書惟恐不出於人』;可謂先得我心矣。

  一、阮文達創「國史儒林傳」,皆就各家紀述集句成篇,仍分注所出於下;彭尺木「名臣儒行吏蹟述」,亦注明所據之本於篇末:示非臆造也。是編采書較多,未暇一一注明所出;然實無一字無來歷。

  一、各家著述有可考者,均詳列其書目、卷數,以備志藝文者之搜討。

  一、地名、官名均據本朝書之,不從古稱;其詔諭、奏札,亦多存其真:所謂當時語也。至滿洲、蒙古姓名,與春秋時人同;其首一字,非姓也。故標題處,皆先謚、後名,申之曰姓某某氏。而文中則仍俗稱曰某公,不復舉其姓,以免累贅;「京江」、「望溪」集中,皆有此例。

  一、元立行中書省於各路,明改為布政使司;國朝因之而猶沿其稱曰省,非其實矣。「洪雅存集」中,於此蓋齗齗焉。是編以公私相沿既久,姑仍其稱。

  一、是編經始於甲子三月,脫稿於丙寅正月;藏書不多,采摭未備。又以荷戟出山,匆促付梓,難辭固陋之譏。所望海內同志君子時惠郵筒,匡其不逮,則幸甚!